“嗬。”太後輕哂,“你若成了太後,還要被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煩得連續三載不得安寢,如今見了她,也要高興。”
“是。”墨竹好笑地欠一欠身,又將笑容斂去,“隻是……”
太後的視線從書冊上移開,睇向她。
墨竹不敢再遲疑:“隻是皇上勤勉,從不曾白日裡讓嬪妃在紫宸殿留宿過。奴婢擔心,這一位也不是省油的燈。”
“能與南宮敏一爭皇帝心裡的位置,她自然不是省油的燈。”太後搖搖頭,接著讀書,“但這與哀家何乾?隻消不耽誤政事,皇帝愛寵誰就寵誰去。”
墨竹想想,也是。過去的這些年,除了南宮敏實在鬨得不像話外,太後對誰都懶得多管。
那些事對皇帝來說,也確隻是無關痛癢的小事罷了。
碧玉閣裡,顧清霜進了臥房便將旁人儘數摒了出去,關上房門,拉著阿詩一道坐到茶榻上,長聲舒氣:“可快歇一歇吧!”
她們兩個,一個一大早就去宮正司受了刑,一個提心吊膽地在紫宸殿外站了大半日,這會兒都累得緊。
阿詩私下裡原也不與她客氣,直接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榻桌邊。顧清霜以手支頤歇了一會兒,再看她時卻見她明眸圓睜,顯在想事。
“怎麼了?”她打量著阿詩的神情問,阿詩抿一抿唇:“宮裡的這些彎彎繞繞,我如今能懂一點了。我說說看,姐姐看我想得對不對?”
顧清霜自然希望自己身邊的人能有長進,銜笑抿茶:“你說。”
阿詩便掰著指頭數起來:“昨晚這事,姐姐和太後是相互成全。對太後而言,總要看皇上的麵子,責難敏妃多半沒什麼結果,申斥兩句也就過去了;但如今藤條實實在在地打在姐姐身上,也就實實在在地下了敏妃的麵子。於姐姐而言呢,若隻是出麵袒護敏妃,落在皇上眼裡也不過是個機敏聰慧,但挨了罰受了傷就不一樣了,皇上自然要心疼姐姐。”
說完,她就滿麵期待地看向顧清霜,等她的評說,顧清霜給麵子地點點頭:“不錯。”
阿詩麵上一喜,聽她又道:“還有,太後大約不僅是高興我讓她出氣,更高興我如此便能從敏妃那裡分幾分寵。”
畢竟於太後而言,南宮敏弄得皇帝鬼迷心竅才是最大的罪過。如今,她算是既分了南宮敏的寵,又讓南宮敏不得不咬碎銀牙往肚裡咽,人前人後還得念著她的好,這對太後而言才是真正地出了氣。
“有道理……我記下了。”阿詩思忖著點頭,顧清霜問:“還有呢?”
阿詩愣了愣,傻眼:“怎麼還有?”
顧清霜挑起眉,手支雪腮,悠悠地看著她。
“……”阿詩被她看得窘迫,苦思冥想,撐了半晌,終於泄氣,“我不知道了。”
顧清霜提醒她:“記不記得昨兒個婉嬪說了什麼?”
“啊!”阿詩恍然大悟,“婉嬪……婉嬪是替榮妃來拉攏姐姐的,可姐姐若答應便成了旁人的車前卒,一旦出事不免落個丟卒保車的下場,不答應卻又容易直接開罪了榮妃……”她越說回想得越清晰,“婉嬪還邀姐姐同去榮妃那裡看榴花……”
顧清霜這回點了頭,笑說:“現下是不用去了。”
不用去,就不用當麵拒絕榮妃。這雖也是並未接下榮妃的拉攏,卻比出言拒絕多了避其鋒芒的無奈之意。榮妃但凡不是心胸狹窄到不容人,就應該不會再找她麻煩。
當然,這事是不必與太後提及的。她不怕在太後麵前明言對敏妃的算計,是因知曉太後心中的厭惡,不論是她還是彆人,隻消是與南宮敏相較,太後都不會選南宮敏。
但榮妃就不同了,那到底是太後的親侄女。她此舉的“避其鋒芒”,也是實實在在招惹不起那樣的鋒芒。
而後不必顧清霜多言,阿詩便吩咐下去,道她近來要好生安養,碧玉閣閉門不見人。
這消息自是要傳到各宮,讓宮中姐妹們知曉才好。另一邊,顧清霜被撤了綠頭牌的事當然也瞞不住人,和避不見人的消息擱在一塊兒,一兩日過去,竊竊議論就在六宮裡彌漫開來,無非都是覺得顧清霜太糊塗,為了討好敏妃竟去開罪太後,如今賠了夫人又折兵。
其中不乏有人會說:“身上帶傷便不能侍寢,二十藤條留下的傷且有的養,等她養好,皇上怕是早就不記得她是誰了。”
這話不假,宮中最不缺美人,就連婕妤往上的高位嬪妃,都有許多已有一兩年不曾侍駕的。當今聖上又是個處處留情的主兒,誰也說不準哪天又會有那個年輕貌美的宮女或者歌舞姬入了她的眼,到時一個開罪過太後的小小才人,還算得了什麼?
這些流言傳到碧玉閣,阿詩頭一個不忿。正碰上要去尚服局領夏天所用的衣料,阿詩親自帶人走了一趟,回來氣得臉色發白:“見風使舵的東西!頭幾日奴婢帶人去尚宮局領俸祿,個個都殷勤得緊。如今倒好,等了大半日,隻等來一句‘忙忘了,沒顧上’。”
這句話,真是尚服局、尚工局這些掌管衣飾的地方最愛用的說辭了。每一季的首飾衣料就那麼多,有些好看的花樣前頭的挑完了,後頭就輪不上。宮人們便都知道拿這些去討好想討好的人,至於不想討好的,倒也無需得罪,隻消讓等著,最後客客氣氣地道一句“忙忘了,對不住”,讓人說不出什麼來。
顧清霜聞言隻笑笑,屏退旁人,親手給阿詩倒了盞茶:“彆氣了,喝口茶歇歇。小廚房還有冰好的綠豆湯,一會兒也喝一些。”
阿詩喝了口茶,就給她出主意:“左右姐姐也不是真的失寵,不如就請皇上來一趟,讓那些沒眼色的東西都閉嘴。”
顧清霜淡淡:“不急。”
宮人的這點怠慢,她全然不必著急,因為皇帝這兩日其實不止是沒來碧玉閣,而是壓根沒踏足後宮,大抵是因政務繁忙。
隻是她剛受了罰,先前又風頭正盛,這才讓人津津樂道。
可是,讓皇帝直接過來,將一切怠慢在無形之中化為烏有又有什麼意思?她更願意讓他明明白白地知道她受了委屈。
堂堂天子的愧疚,不要白不要。
珍容殿裡,也剛從尚服局領了衣料回來的思蘭繪聲繪色地將尚服局所見給敏妃講了一遍:“尚服局那邊還是有眼色,奴婢原還想今兒去得晚了,好看的眼色怕是都已被晴妃那邊取走,他們倒懂事,都給娘娘這邊留了一份,讓奴婢可著挑呢。”
“倒是碧玉閣那邊。”思蘭忍不住笑出聲來,“奴婢聽聞那個阿詩兩個時辰前就去了,尚服局借口事忙,一直晾在外頭等。最後剩下的那些……奴婢隻能說倒合那位的宮女出身。”
敏妃手裡繡著香囊,聽言輕輕地嗯了聲,沒多說什麼。
那個顧氏,長了張溫柔單純的臉,實則就是個禍害。前陣子皇上在她麵前為顧氏辯解也就算了,端午宮宴上的事,她現在想想都氣。
常言道,打狗還要看主人。在闔宮眼裡,顧氏都是她的人,太後這樣毫無顧忌地罰了,就是讓闔宮都看著,她的麵子根本不重要。
偏皇上就吃顧氏那一套!
敏妃這幾年多少吃透了他的心思,知道他這會兒隻會覺得顧氏懂事,便一句委屈都沒法跟他講。
這人,留下去怕是夜長夢多。
敏妃一壁想著,一壁又繡了幾針下去。不覺間花枝已繡妥了,她放下針線,掐指算了算天數,又徑自搖了頭。
不行,太早了,隻好再等等。
有些事終究是急不得,眼下她再看顧氏不順眼也隻能忍著。好在這芳信宮終究是她說了算的,顧氏在她眼皮子底下,翻不出什麼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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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過去幾日,皇帝仍因政務沒顧上後宮,京裡就突然而然地熱了。
京中的暑熱總是這樣,常是在五月中旬就熱上一陣,熱得讓人汗流浹背。過幾日再隨著一陣涼風緩和下去,涼快上七八天,然後再度翻得更熱,到六月份就算熱得實在了。
所以第一重熱的時候,宮中冰窖備下的冰總十分有限。嬪妃們這個時候大多也不會大動乾戈地去討冰,反正忍幾天也就過去了。
顧清霜數了數受罰的時日,又回想這些日子的種種,覺得自己經的冷落該是差不多了。
她就找了熱得較為厲害的翌日,叫來衛稟:“我背後裹著白練養傷,這樣悶著要起痱子了,你去討些冰來。”
衛稟按吩咐去了,然後如料沒討到。
顧清霜氣定神閒,跟他說:“再去。跟內官監說明白,就說我傷處正結疤,沾了汗水痛癢難耐。”
衛稟又去了,仍無果。
他抹著冷汗回來稟話的時候,顧清霜手裡正持著隻白玉小碗,碗裡盛著酸梅湯。她抿了口,看向阿詩:“去找袁江,好生求他,看他能不能通融一二。”
衛稟心下一驚,側首一看,阿詩正含笑一福:“諾。”
顧清霜也笑笑,忽而心念一動,仔細想想,又吩咐衛稟:“你去珍容殿,不必提禦前,隻說我實在難受,求敏妃娘娘開開口,讓內官監行個方便送個冰來。”衛稟短暫怔忪,驀地心領神會:“諾。”
阿詩與衛稟就一道出了院門,一個去珍容殿,一個直奔禦前。隻消片刻,衛稟先一步到了地方,院門處無人攔他,但到了殿門口,立在殿外的宮女伸手一擋:“什麼事?”
衛稟神色焦灼,躬身向那宮女作揖:“姑娘,我家才人娘子身子不適,著我來求見敏妃娘娘。”
那宮女暗自翻了下白眼:“既是身體不適,合該去請太醫才是,見我們娘娘頂什麼用?”
衛稟趕忙解釋:“是因暑熱出汗,傷還未愈,經了汗水疼癢難耐。求敏妃娘娘下個旨,讓內官監那邊送些冰來。”
那宮女雷打不動地立在殿門口:“這才什麼時候,我們娘娘都還沒用上冰呢。”
衛稟耐著性子,好聲好氣:“好姑娘,我們才人不是受了傷……”
宮女打斷他的話:“你既知清才人受了傷,便也清楚她那傷是怎麼來的。太後娘娘降的責罰,你讓我們娘娘怎麼關照她?”
“這……”衛稟麵露難色,宮女擺手:“你快回去吧。這事,我們娘娘出不了麵,也不能見你。”
衛稟滿麵難色,滯了一滯,退開兩步,便跪下去。
那宮女臉色一變,怒然喝他:“你乾什麼你!”
衛稟俯身下拜:“我們娘子實在難受,求敏妃娘娘開恩。”
另一邊,阿詩到了紫宸殿。禦前宮人無不知悉皇帝當日所言,見她來了,聽聞是要見袁江,便即刻請了袁江出來。
阿詩見袁江出了殿,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到他跟前,詳詳細細地與他說了衛稟去討冰的經過,直說得眼眶泛紅,聲音哽咽。
袁江忙道:“你彆急,我去回皇上一聲。”
於是袁江這便入了殿,阿詩候在外頭,心裡不免有幾分緊張。
今日的這番謀算,若能讓皇上開口把冰送過去,就算行了;但若皇上肯移駕親自過去,便又是另一回事。
阿詩緊張得手心出汗,濕濕膩膩地滑了滿手。那道玄色身影忽而出殿時,她氣息一鬆,連眼前都一白。所幸及時穩住腳,趕忙躬身跟上。
珍容殿裡,殿外那宮女向思蘭稟了話,思蘭又去稟給了敏妃。敏妃聽著前頭還淡淡的,末了聽得衛稟跪在外頭不走,直被氣笑:“從前都是什麼心思,她自己心裡最清楚。如今自作自受日子不好過了,還敢逼本宮了不成?”
思蘭跟著冷嘲:“到底是小門小戶的東西,這套伎倆玩到娘娘跟前來,娘娘就該賞那個衛稟一頓板子。”
敏妃聽到此處搖了頭:“倒也不必,我是吃齋念佛的人,不能做這種事。由著他跪吧,等他跪夠了,賞些藥給他。明日再去回皇上,就說清才人身子難受想要些冰,我礙於宮規不敢輕易點頭,求皇上恩準。”
她隻消做夠大度就夠了。至於衛稟在此處擾了她清淨的事,思蘭自知如何送到皇上耳朵裡。
蕭致一路疾行,邁過芳信宮時一抬眼,視線穿過與宮門相對的正殿院門時,一眼就看到了殿門口跪著的宦官。
袁江也瞧見了,神色不禁一滯。敏妃素來心善,鮮少責罰宮人。現下有宮人這樣跪在外頭,皇上怕是要去過問他如何惹得敏妃不高興了。
然而這年頭還沒過完,就見皇上視線移開,繼續往碧玉閣走去。
進院之時,蕭致抬手止了袁江通稟的聲音。待得進屋,便見顧清霜正倚在茶榻上闔目小歇,秀眉微微蹙著,隱有愁緒,臉色也發著白,不適分明。
許是他們進殿時腳步太重,她眉心搐了一下,含糊地開口:“阿詩,安靜些,我不舒服,想睡一睡。”
阿詩小心地睇了眼皇帝的神情,出言喚她:“娘子……”
與此同時,皇帝的手撫在她額上。停了一會兒,覺得溫度尚可才鬆了口氣。
他坐到床邊,輕聲問她:“受了委屈也不告訴朕。”
輕闔的明眸陡然睜開,她滯了一瞬就要下床,被他伸手擋住。
他麵無表情地睇著她:“為什麼不告訴朕。”語中很有兩分不滿。
顧清霜低一低頭:“臣妾看皇上這陣子都沒踏足後宮,覺得皇上該是很忙。”
蕭致無奈喟歎,她逃避般地看向阿詩,冷著臉責備她:“皇上要來,你就該先一步趕回來告訴我。便是你身為女官要顧著儀態,也該讓衛稟先回……衛稟呢?”
她眼中怔怔,蕭致卻不滿她這樣岔開話題,一捏她的下頜將她的臉轉回來:“讓你知道顧惜自己,你記不住是不是?”
顧清霜眼底一栗,雙肩也輕顫起來:“不……不是的。”
接著,她好像誤會了他,以為他對她不滿就扣下了衛稟,雙手拽住他的袖緣,低聲哀求:“臣妾以後會記得,缺炭缺冰都即刻告訴皇上去,好不好?皇上彆怪衛稟,放他回來吧……”
第一句話口吻酥軟得直入骨髓,蕭致正聽得心底一顫,聞得第二句,眉頭皺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