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殿裡,顧清霜自聽見內殿那邊開門的聲響時,就走到了窗邊,推開窗子往外看景。
臘月裡雪多,碎瓊亂玉鋪了一地,牆頂上、屋簷上都像鋪了一層厚絨,眼前這扇窗子的窗沿外也一樣。她便將熱茶放在一邊,俯身湊過去,一手支著下巴,一手在那層厚絨上戳來戳去。
是以蕭致走進側殿的瞬間,隻覺得周遭一冷。定睛看去,很快便看到有個身影不知是伏在窗邊探究什麼。
他放輕腳步走近,離她還有三兩步時停住,視線投過去,她正將拳頭立著落在雪裡,按穩後又小心地拿起來,再身出三個手指,戳在拳頭按出的印子前。
這樣按完,拳頭印像腳掌,手指印像腳趾。顧清霜六歲進宮那年,年長她們幾歲的宦官拿這個嚇唬她們這些小丫頭,在她們房門口按出一排印子,說這是有大老鼠出沒,夜裡大老鼠會進屋,啃她們的鼻子耳朵。
那時她們擔驚受怕了足足半個冬天,知曉真相後,追著那個宦官打了小兩刻。
那時候,大家都沒什麼心事,也不覺得深宮多苦,乾點什麼都高興。
她一時真有幾分出神,忽聞側旁撲哧一聲,猛地回身,而後帶著兩分窘迫,垂眸一福:“皇上……”
還沒福下去,他上前將她一攬,順手拈起一小撮雪花往她脖頸裡噎。
“噝――”顧清霜真被凍著了,凍得仰起頭來倒吸冷氣。又慌忙地抬手抹一把,她氣惱地凶他,“皇上怎麼玩這種小孩子把戲!”
他淡看向窗沿上的傑作:“那又是哪個小孩子的小腳印?”
顧清霜雙頰一紅,忿忿地將窗子關闔。他嗤地又笑一聲,握住她按腳印時凍得發紅的手,去幾步外的羅漢床邊坐。
落了座他就問她:“什麼時候抄的《華嚴經》?朕竟不知道。”
“皇上怎麼不知道?”顧清霜倚在他懷裡,美眸抬起,“皇上在臣妾那裡時,臣妾不是時常抄經麼?”
蕭致啞然。他是時常見她抄經,卻隻當她是自己抄來消遣,沒想到她會趕出這樣一部巨典來。
顧清霜又笑說:“端午時既應了太後娘娘,自是要抄出來。臣妾看這些日子入宮覲見的命婦都多,太後娘娘大抵也累,便不去攪擾了。皇上若哪日去與太後娘娘用膳,幫臣妾捎過去可好?”
“原來是拿朕當信差?”他故作冷淡地挑眉,接著,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她提及的端午。
那時她是為了護南宮敏才站出來的,為此受了罰,背後被打得血跡斑斑。後來南宮敏卻害了她,她還要獨自把這經抄完,免得再惹太後不快。
蕭致悵然一歎,將她摟得更緊了兩分:“端午的事,母後多半都不記得了,你又何必如此掛心?”
“太後娘娘記不記得是太後娘娘的事,臣妾應了便是臣妾的事。”她語氣柔和,乖順之至,“事關神佛,臣妾豈敢隨意爽約?”
說著美目一轉,笑容又透出兩分古靈精怪的味道:“不過臣妾也動了點心眼兒,皇上看看合不合適。若不合適,就彆送去給太後看了。”
蕭致不解:“什麼?”
顧清霜看向袁江:“有勞大伴隨意選一卷雙數卷的經來,哪卷都行。”
袁江躬一躬身,依言照辦。不多時就取了回來。顧清霜將經卷接過,掃了眼書封,見是第二十八卷,確是雙數,就翻開遞到了蕭致而前。
蕭致神色微變,立時將書抽走,卷起來敲在她額上:“什麼時候學得朕的字?又在想什麼鬼點子?”
顧清霜擰起秀眉,抬手揉額頭:“練了許久呢!臣妾是想,皇上對太後自有孝心,然而平日政務繁忙,無暇做這些。太後娘娘體諒皇上,自不會追究這些小事,可若皇上做了,那便是意外之喜,太後娘娘一定高興。”
“嘶。”他又氣又笑,書卷再度拍在她額上,“誆騙太後的事都敢做,你是不是還想被押去宮正司挨打?”
“不想,所以才先來問過皇上嘛。”她低頭囁嚅,眉間蘊著委屈,聲音越來越輕,“臣妾好心哄太後一樂罷了,隻是人笨,想不出什麼好點子。思來想去隻覺得萬事都不如皇上的孝心更能讓太後高興,這才……”
“你還委屈。”蕭致哭笑不得,抬手捏在她臉上,信手將那卷經交給袁江,跟她說,“這事你不必管了,朕來處理。”
她又緊張起來,咬一咬唇,遲疑著說:“若會惹麻煩,不如這就拿出去燒了……”
他說不必,她也就不再強求。其實這經她雖抄了大半年,但最後留在紫宸殿還是送去頤寧宮、亦或是真拿去燒了,她都不甚在意。
她隻是要添一件讓他記得的趣事,也讓他不為她習過他的字而生惱罷了。
.
永宜宮,晴妃原已睡下,身邊的大宮女忽而挑簾進來,立在床邊兩句低語,激得她睡意全無。
她原也沒盼著皇帝今晚會來她這兒,可憑什麼留了顧氏?
她實在想不明白,這幫如國遺孤到底都有什麼天大的本事,一個個都能將皇帝迷成這樣。
前頭是南宮敏,現下又是顧清霜。
一股子酸楚在晴妃心下湧動,恨得她牙癢。
來稟話的大宮女看著她的神情不敢擅自離開,立了半晌,終於聽到她說:“明日再去給穎充衣送藥。告訴她,有些事她不肯便罷了,本宮不喜強求,日後不會再攪擾她。”
不再攪擾,當然也就沒有那些衣食上的關照了。
大宮女壓音應下,這才告退離開。晴妃閉上眼睛,逼出一聲冷笑。
南宮敏與皇上青梅竹馬,又早早就避去了千福寺,讓宮裡頭鞭長莫及。
顧清霜算什麼東西。
與皇上的那點子情分,不堪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