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密旨,讓予曜心裡更暢快了些。他想若父皇都能放下舊怨給母親一份自由,那自己也不該為了幾分私念把母親禁錮在這裡。
今日來,他隻是想再見一見母親。
顧清霜沒有攪擾他們母子相處,獨自去了隔壁的空屋裡喝著茶靜等。整整一日,隔壁時有笑聲、讀書聲傳來,這對被分開多年的母子,好像在這一日裡將幾年來的歡笑都補回來了。
夕陽西斜之時,予曜過來找了他。顧清霜見他眼眶紅紅的,上前想安慰他。但他搖了頭:“我沒事的,母親與我說了些道理,我想她說得都對,隻是一時難過罷了……自己緩一緩就好。母後是不是還有話與她說?我可以先行回去。”
顧清霜想了想:“那你等一等我,我馬上就出來。”
“不用。”予曜揚起笑臉,“母後擔心什麼?我沒事的。嗯……我去找小曦吧,聽說她這幾日都黏著母後,母後今天整日陪我在這裡,她怕是要哭暈過去。”
“也好。”顧清霜一哂,隻好由著他去。予曜帶著宮人便走了,留給她一個瘦小卻堅強的背影。
緩了口氣,顧清霜走出房門,去了隔壁施氏的房中。施氏正坐在床邊疊衣服,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
不待她開口,施氏就先道:“等我到了蜀中……就改名安無香,你看這名字好不好?”
施氏很喜歡海棠,在遙遠的過去,還很喜歡一位文人。
而那位文人平生有過三恨,頭一恨便是海棠無香。
再冠以安字為姓,她想的是……
“此心安處,便是吾鄉?”顧清霜先一步念出這八個字來。
安無香一怔,旋即笑起來:“正是。”
“很好聽。”顧清霜點一點頭,走到床邊也坐下,幫她一起疊,“予曜說你跟他講了一些道理,是什麼?”
安無香笑道:“我跟他說我決意離開,絕不是不愛他。隻是我不僅是他的母親,也是一個‘人’,我有我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不是我的一切。”
顧清霜凝神想了想,頷首:“很對。”跟著又問,“去了蜀中,你想乾什麼?”
“我想辦女學。”安無香脫口而出。
顧清霜有些意外:“女學?”
“嗯。”安無香點頭,“哪怕這世道女人隻能依附男人而活,多讀些書也能多些出路。尤其是那些窮人家的女孩子啊,不讀書遲早便是嫁出去給兄弟換聘禮錢的命,多讀些書,許就能做些小買賣,再不然憑著識文斷字的本事到大戶人家做個女使也是好的。我打小就聽過一句話,叫‘窮什麼不能窮教’……”她忽地噎聲,轉而搖頭,“算了,能不能辦成還不一定呢,不說這個了。”
接著就打量起顧清霜來,眨一眨眼,問她:“那密旨真是先帝的意思?”
顧清霜眼底微震,但垂眸遮掩住了,手上疊衣服的動作也沒停:“不然呢?字跡你也識得。”
“這倒也是……我隻是覺得他不像是能說出‘山高水長,任由她去’這種話的男人。”安無香撇一撇嘴,“這密旨搞得我挺意外的。”
顧清霜沒說話,有條不紊地疊好手頭這條齊胸裙放到一邊:“我都安排好了,你今晚‘暴病而亡’,棺槨拉到後山草葬。齊青會帶人先等在那兒,儘快挖你出來。”
“行。”安無香點頭。
齊青這個人,還是她提供給顧清霜的。早些時候,顧清霜應了她的請求,卻苦惱找什麼人來接應。這是大意不得的事情,一旦走路半點風聲,辱的便是皇家清譽。
安無香最初提及齊青,顧清霜都沒什麼印象,隻隱約知道這人在禁軍之中。幾年前好像還是鎮撫使,如今已混到了指揮同知,再往上就該是執掌禁軍的指揮使了。
後來一細查,顧清霜就品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齊青年少時就頗有作為,又出身甚好,不像沈書早年家貧不敢娶妻。
可這樣一個大好男兒,就是硬生生拖到了年近三十都未有妻室,也沒納半個妾。
更深的東西,顧清霜沒有探究。許多這樣的事情,都是止步在“心照不宣”才最好。
反正自今日之後,世間就已沒了廢後施氏。
是夜,廢後猝然香消玉殞。馬車拉著一方薄棺自皇宮北側駛出,宮人們不願多費心思,挖個坑草草葬了了事,上麵隻蓋了一層薄土。
齊青把人拉出來的時候,棺中的姑娘沾了一身土,嗆得直咳嗽。
齊青皺眉,仔細看了看棺蓋:“太後娘娘怎麼回事,好歹挑個好點的棺材啊!”
這棺材上頭好幾個窟窿。
“挑什麼挑!”安無香嗤笑,“沒窟窿我早憋死了好嗎?”
沒窟窿憋得慌,有窟窿就滲土。
所謂此事古難全大抵就是這麼個道理了。
宮中,顧清霜獨自坐在棲鳳宮正殿裡,靜等著麵前明黃的卷軸晾乾。
卷軸上猶是先帝的字跡。
召賀清晏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