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向霖怔怔的看著她。
成靈也抬起頭，神色複雜。
鬱佑顏並不在意兩個人的反應隻將視線專注於手中的蘋果上，徐徐說道，“為什麼不怨恨？本來就應該怨、應該恨！可是恨誰？恨自己的丈夫？恨自己的父親？恨自己的女婿？怎麼恨？沒辦法恨啊，因為那是自己的啊，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父親、自己的親人，那恨誰，隻能恨那個不應該出現的人，因為隻有恨她，才既不傷害自己的親人，又能發泄心裡無處釋放的痛苦與憤怒啊！”
“那要怎麼恨？”蘋果皮在她刀下變長垂落，她自問自答道，“恨當然要化作行動啊，可以在言語上侮辱她，精神上摧毀她，物質上打壓她，太多太多了啊，做為一個有錢有權有勢的家庭想要整垮一個年少無知的小丫頭簡直比碾死一隻螞蟻還容易，不是嗎？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動手，比如可以讓她的同學孤立她、讓老師厭惡她、可以設計她偷錢、可以引導她墮落……嗯，年少和貧窮限製了我的想像力，可能有錢人整人的手段會更高端隱晦吧！”
“顏顏、你你怎麼會這麼想？”未向霖震驚的看著她。
鬱佑顏停下手中的動作抬起頭看著他笑，“那你覺得我該怎麼想？我該想，我將會有一個有錢的爸爸，有錢爸爸會加倍疼我愛我？有錢爸爸的妻子會視我如已出？有錢爸爸的女兒會與我相親相愛？有錢爸爸的親朋會對我憐憫寬容？”
“顏顏…”未向霖喃喃著說不出話來。
“你……？”成靈看著丈夫大受打擊的模樣，好看的眉頭皺起，“那你想怎麼樣？”
這一刻，她有些後悔讓大哥叫這個孩子過來了，她讓她來是為了解開丈夫的心結的，而不是讓她來雪上加霜的。
鬱佑顏垂下頭繼續和手裡的蘋果做鬥爭，“怎麼會是我想怎麼樣呢，你看不出來嗎？是我再求你們不要對我怎麼樣啊！我一想到自己將要麵對的是一個怎樣有權有勢的家庭心裡就害怕的瑟瑟發抖。”
“我實在沒有看出你身上有半分怕意。”她可沒忘她剛剛在外麵和自己母親針鋒相對咄咄逼人的模樣。
鬱佑顏手裡的動作頓了片刻才抬頭看向她，自嘲道，“瞧，連我不曾表現出對你們的懼怕都讓你看了不痛快。”
“你！”成靈看著她，忍了又忍，才放軟口氣道，“我們從來都沒想過對你怎麼樣，是你自己心裡有怨氣，從到這裡就對我們每個人豎起你身上的刺，你可能覺得我讓你來這裡有其他意思，其實我隻是想讓你開解開解…你爸爸，你說他害你，你看看他現在的樣子，自從知道了你的事，他就一天不曾安心過，他覺得對不起你、對不起你母親，悔恨和內疚都要把他壓垮了，你看不出來嗎？為什麼還要說這些讓彼此都難受的話呢！”
“你說的好有道理，我竟然無言以對。”鬱佑顏抬頭看著她笑。
成靈深吸了幾口氣，看著她誠懇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們從沒有想過對你怎樣！”
“你所謂的怎樣是不是不包括你們可以肆意的在語言上侮辱我、在神情上鄙夷我？”鬱佑顏反問，“可是憑什麼？憑什麼我被你們求著來這裡還要被你們高高在上的右左打量、受你們的言語攻擊？憑什麼你們不給我任何尊重卻又要我對你們畢恭畢敬？”
她低頭不看兩個人，低聲道，“我小的時候被人罵野種、被其他小朋友欺負，那時候的我很小，所以選擇了逃避，我大病一場，忘了那些讓我覺得痛苦的事，然後爸媽帶我到了縣城裡生活，縣城裡的生活並不比農村輕鬆，因為內向因為怯懦因為是從鄉下來的，所以學校裡的同學排斥我嫌棄我，因為是女孩，因為不在身邊長大，所以爺爺奶奶並不喜歡，因為各自都有自己的孩子，叔叔姑姑也吝嗇對我施與關注與善意，就連父母，雖然愛我，但每日忙於生濟，疲憊不堪，也無暇感受我的情緒，所以我隻能努力學習，試圖通過取得好一點的成績讓彆人能夠看到我，可是我並不十分聰明，所以即使比其他同學都刻苦也不過是維持在中上水平，中考的時候，以三分之差與理想中的學校失之交臂，想要花錢買上這三分，可是家裡並沒有這麼多錢……”
未向霖聽著聽著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掉下來，他想起了自己的小女兒，因為夫妻恩愛，所以孩子在大家期待中出生，從她出生開始，就喝最好的奶粉、穿最舒適的衣服、有最新奇的玩具，全家人把她像公主一樣捧在手心裡，惟恐她受到一點點委屈和傷害，稍大時，她是同學和小朋友喜歡和圍繞的小太陽，一路上最好的學校，過最豐富的課外生涯，成長的道路上沒受過一絲障礙和波瀾，所以他一直以自己是一個好爸爸為榮，可是他從來沒想過，在他的小女兒在蜜罐中幸福成長時，他另一個未知的女兒卻過著如此艱辛不堪的生活。
“你說，我該怨誰？恨誰？彆人欺我，我為什麼不反抗？彆人討厭我我為什麼還要去討好他們？沒錢買分為什麼不自己再努力一點考個更好的成績？原來，這一切並不怨彆人，而是怨自己，所以我選擇了再一次逃避……”鬱佑顏苦笑著輕喃，這是在說顏顏的心路曆程，又何嘗不是她的。
“顏顏——”未向霖大慟，紅著眼眶保證道，“以後爸爸絕不會再讓你受任何委屈！”
鬱佑顏削蘋果的動作頓了頓，接著說道，“可是我並沒有死，我又活了，然後我就明白，我再也不要做以前的我、懦弱的我、自卑的我、不快樂的我，我通通都不要，隻做為自己而活的我。”
她抬頭看了眼紅著眼眶憐惜的看著自己的未向霖對一旁的成靈說道，“我知道你們有怨有恨，可是我也有，你們害怕我插入你們的幸福生活，我何嘗不怕你們打破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日子，既然彼此都不想看到對方那最好的方法就是彆接近，彆聯係，當然，也彆找麻煩。”
成靈歎口氣，無奈的看著她，“要我怎麼說你才相信呢，不論是我還是我的家人從來沒想過要找你麻煩。”
鬱佑顏輕笑，“難道非要把人整死弄殘才算找麻煩嗎？我今天會來這裡，就是想要告訴你們，你們擁有的我並不覬覦，你們無需想著怎麼去折騰我，雖然你們有錢有權又有勢，可是我卻有你們沒有的東西，那就是轄出命去的勇氣，如果誰試圖傷害我，那我也不介意同歸於儘，反正…我隻是一個人，無牽無掛。”
“顏顏…你放心，誰都不會傷害你，爸爸也不許任何人傷害你，而且你也不是無牽無掛，你還有爸爸、還有你的姨母，你沒有失去任何人，而是多了一個人愛你。”未向霖受不了女兒說這話時絕決的口氣哽咽著打斷她保證道。
鬱佑顏有一瞬間的動容，隻是仔細一想卻又覺得沒什麼意義，她知道他對她的感情更大程度的是一種愧一種悔，說是感情到不如說是補償來得更正確些，至於……在四十多歲高齡才擁有了自己親生孩子的父母，那種狂喜與激動，她雖不是當事人，但也大概能夠感同身受，搖搖頭，她讓自己不再去想那些，隻笑著對他說，“其實我今天來，並不是來說這些讓你難過的，也沒想過要針對你的家人，我隻是想讓你們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所以我們沒辦法做親人，但也沒必要做仇人，不是嗎？讓我們在自己的世界各自安好，互不打擾，不好嗎？”
未向霖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成靈握了握他的手，看向鬱佑顏溫聲道，“顏顏，的確，阿姨承認，在沒見到你之前，我和我的家人對你有諸多猜測與防備，甚至是敵意，可是經過剛剛的談話，阿姨知道了，你是一個明白的孩子，阿姨的確不知道該如何與你相處，可是這並妨礙你是你爸爸的女兒，也不影響他愛你，你有什麼要求都說出來，如果阿姨接受的自然是最好，如果不喜歡的，阿姨也會當麵與你說清楚，咱們試著好好相處好嗎？”
鬱佑顏看著她笑，心裡感歎，這個世界上哪有那麼多傻子呢，她用強的人家就用橫的，她軟了，對方也馬上鳴金收兵，這樣的人家，她怎麼能鬥的過呢？還是趁早撤退吧！
“不用了，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她笑著再次拒絕，將削好的蘋果放到床頭櫃上，站起身對著他道，“那你好好養病吧，我先走了。”
未向霖看著她這副毫不留戀的模樣，身子前傾聲音哽澀的哀求道，“顏顏，讓我支付你上學的費用好嗎？”
“我現在的學校很好，免去了我的各項費用。”鬱佑顏笑道。
未向霖怔了怔，才想起鬱家夫妻和他說過這件事，隻得改口道，“那就當成你的零花錢。”
“那樣你心裡的內疚會少一點嗎？”鬱佑顏看著他問。
未向霖愣了愣，點頭。
鬱佑顏見狀輕笑，搖頭，拒絕。
“顏顏——”未向霖想要說服她。
“內疚會讓你更好的約束你的家人，而我，不接受你的補償恐怕是我最大的報複方式了。”鬱佑顏轉身走向門口，在手握上門把手時又回頭看向他，“如果你真的覺得對不起我的話那就好好對你的女兒吧，讓她在滿滿父愛中健康成長，不要體會我的經曆，也不要讓她感覺到父親有了另一個女兒而不再愛她。”
未向霖含在眼眶裡的淚水再次掉下來，他緊緊抿住唇用力點頭道，“好。”
鬱佑顏見狀眼中也泛起濕意，她吸吸鼻子，露出個明媚的笑容來，“我很羨慕她，但我知道我成不了她，那就彆讓她成為另一個我。”
未向霖看著她這副強顏歡笑的模樣再說不出一句話來，隻不斷點頭，眼淚隨著他的動作摔落到蓋在身上的被子上。
鬱佑顏移開視線，“不管你信不信，我希望你和你的家庭幸福快樂。”說完拉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未向霖的眼淚在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後瞬間決堤，一個大男人伸手捂住臉痛哭起來。
“向霖！”成靈站在床前擔憂無措的看著他。
“靈靈，我對不起她，對不起她。”未向霖泣不成聲道。
成靈看著消失的身影，神情有些複雜，口裡柔聲安慰道，“你彆這樣，她也不想看到你這樣的，那孩子沒有怪你。”
“這是怎麼了，可是那個丫頭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成家兩老見那丫頭匆匆出了門忙進門來查看，就看見了一向成熟開朗的女婿捂著臉失聲痛哭的模樣頓時大驚失色。
成靈忙對母親搖了搖頭。
成老爺子也忙帶著老伴和外孫女從房間裡退了出來。
也許是解開了心裡的結，也許是因為大哭一場紓解了心裡的壓抑，這以後未向霖的身體竟真的突然好了起來，沒過一個星期就被醫生宣布可以康複回家了。
而未向霖在身體好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家裡所有人不能再去接近自己虧欠的女兒，就當做，從來不知道她的存在。
對她來說，最好的愛，不是補償，而是，不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