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固然痛苦,離開也未必有多麼輕鬆。
喬廣瀾站起身來,用力一抹,擦掉唇角的血,表情恢複堅毅。
他的脊背還是挺的那樣直:“好了臨樓,等你能動的時候就應該沒什麼事了。我呢,還有彆的事,就不守著你了,咱們後會有期。拜拜……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他勉強口氣輕鬆地把話說完,不敢回頭,白色的衣角一閃,人已經翩然消失在了那重重疊疊的紫色花簾之後。
魔族的人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明明是他們和玉瓊派的假正經們對峙,結果人家在自己的山頭上,想吃飯吃飯,想喝茶喝茶,願意的話還可以時不時換班回房睡一覺,簡直爽的沒話說。
反觀自己這邊,眾魔族麵前擺著一個巨大的銅盆,裡麵盛著滿滿當當一盆冒尖的瓜子,大家在這裡喝著風嗑瓜子,已經快要吐了,也不知道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玉瓊派那個毛小子分明是故意的吧!還說什麼奉小師叔之命待客,待個屁,瓜子再好吃也不能這麼個吃法啊!不知道這東西上火麼!
正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歡呼聲,依稀有人在喊:“尊上回來了!尊上回來了!”
碭山君連忙吐出了嘴裡的瓜子皮,好像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又驚又喜地站起來,向著臨樓迎過去:“尊上!尊上您無恙吧?”
喻昊也一下子衝了過去,麵前的冥照魔尊還是那一副煙霧繚繞的樣子,但他的師尊和師叔卻一個也沒見到。
喻昊總覺得他沒有什麼敵意,壓下心裡的擔憂,耐著性子道:“敢問魔尊,我派掌教和閣主在哪裡?”
冥照魔尊動了動,將身子轉向喻昊的方向,雖然看不見他的臉,喻昊就是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冥照魔尊忽然指著他,喻昊莫名其妙地左右看看,發現對方好像的確是指著自己,似乎在示意他什麼,但是又不開口說話,十分不知所謂。
難道他被師尊和小師叔聯手給打成了啞巴?
喻昊一頭霧水,但離臨樓更近一點的碭山君卻聽見了,尊上並不是沒有說話,而是嗓音非常沙啞,說話的聲音太小,所以喻昊根本就沒聽見。
他活了數百年,頭一回看見魔尊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震驚異常,一邊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一邊對喻昊道:“我家尊上是說請少俠過去幫他一個忙。”
旁邊又有頗有眼色的魔族過來,俯首彎腰,躬身為臨樓呈上了一杯茶水。
臨樓把水接過來,機械地一飲而儘,總算是能發出一點聲音了,他簡短對碭山君道:“你帶人回去,按我先前的吩咐做。”
碭山君一愣,隨即想到尊上之前曾經交給魔族五名重臣各一份空白諭旨,言及到了適當時機上麵會出現字跡,到時候由五人將諭旨拚湊起來,共同領命,接下來隻需要按照諭旨交代的做就可以了。
他心裡總覺得這像是在交代後事,十分不祥,可是冥照魔尊說話向來不許他人質疑,更何況此時此刻尊上明顯情緒不對,碭山君權衡片刻,才猶豫著行了一禮:“是。”
他又道:“吾等會恭候尊上回歸。”
臨樓心裡一片茫茫然,隻覺得現在連呼吸中都帶著一股疼痛之意,除了機械地吩咐他人他早就已經想好的事,幾乎沒有了其他的思考能力,隻是衝著碭山君簡單一點頭,就對還在旁邊摸不著頭腦的喻昊道:“跟我走。”
喻昊莫名其妙:“去哪裡?”
臨樓道:“去找、”他說了這兩個字,就覺得胸口一緊,一股巨大的悲慟湧上來,險些讓聲音變了調,“去找……你小師叔在這山上,最喜歡去的地方。我、找不見他了。勞你,幫忙。”
他每說幾個字都要稍稍停頓一下,仿佛連說話都會耗儘全身的力氣,喻昊臉上驚詫之色漸去,取而代之的是心底油然而生的強烈不安,連忙道:“跟我來!”
臨樓一刻都不再耽擱,立刻跟著他走了,幾名先天魔族不大放心,在後麵追了幾步,見臨樓沒有回頭的意思,也就不敢再行打擾,隻好漸漸都停住了步子。
喻昊帶著臨樓到處尋找,幾乎把喬廣瀾平時喜歡去的地方都找了個遍,卻根本沒有他的蹤影。臨樓剛剛能夠恢複自由行動的時候,就已經發瘋一般地在山裡狂奔一圈了,他心裡清楚,魔族堵死了玉瓊山所有的下山之路,以喬廣瀾的身體狀態,不可能不驚動任何人離開,所以不論……是死是活,他這個時候都應該在山上。
明明應該近在咫尺,可為什麼就是找不到他!
喻昊忽然道:“我想起來了,還應該有一個地方!隻是……”
臨樓打斷了他後麵的話,直接道:“走。”
喻昊欲言又止,最後點了點頭,領著臨樓走到了玉瓊山上最神秘的一處地方——冰境之海。
冰境之海外接遠域,一眼看去沒有儘頭,海的表麵是一層冰,冰下的水流能夠隨意改變方向,任意的東西漂流,如果有什麼物品掉進去,轉瞬間就會消失,誰也不知道能被衝到什麼地方。
包括……人。
他之前沒有想著上這裡來,就是因為這本來就是一處死地,實在不相信喬廣瀾會在,但現在實在沒有彆的可能性了。
臨樓顯然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怔怔地站了一會,才一步步向著中間的冰眼走過去,喻昊站在他的身後,也似乎明白了什麼,突然間有些不敢麵對。
他呆呆地看著對方的背影,不明白為什麼這個人看起來那麼傷心,依然可以挺直脊背,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然後他就突然看見臨樓的身體晃了晃,一下子跪了下去。
喻昊“哎”了一聲,連忙跟在他身後跑過去,臨樓依舊手撐著冰麵跪在那裡,在他的手掌旁邊,一抹殷紅格外醒目。
臨樓用手輕輕撫過那片血跡,溫柔的就像在輕撫情人的麵龐,他眼中的淚水滑落,唇邊卻忽而綻出笑容:“這次找到你了。你不想讓我跟著你,但是我偏偏來了,你,等等我吧。”
血水在他的指間融化,臨樓忽然攥緊拳頭,悲憤交加地一拳捶在冰麵上。
整個海域都晃動起來,喻昊沒工夫去管,顫聲道:“冥照魔尊,看在我帶著你走了這麼久的份上,你能不能說句話,我師尊,我師叔,他們到底都怎樣了?!”
臨樓沒有抬頭,平平淡淡地道:“你師叔說,你是下一任掌教,他讓你好好乾。”
喻昊渾身一震,嘴唇顫抖,說不出話來。
他心裡非常想拽著臨樓的衣角喝問他一切都是怎麼回事,但是看著這個人,他卻突然不想說話了。
因為在臨樓的身上,他幾乎可以看見痛苦化形而出,如同凶猛惡獸,將這個原本該是無雙強者的男子吞噬。
他心裡的溫柔與悲慟,已經全部都沒有了,既然如此,哪裡還有什麼可問的?
喻昊後退兩步,眼眶紅了,臉上卻露出堅毅之色,略一躬身致意,退後兩步,轉身走了。
天上忽然飄起落雪,不知過了多久,臨樓還是重新從地麵上站了起來,日光菲薄,在地麵上投下他長長的影。
他是傷心的,但再傷心也不能就此倒下,一旦放棄了,人生這場棋局便全盤皆輸,他絕不允許失敗。
他給了自己片刻光陰去思索,當喬廣瀾站在這裡的時候,心裡會是在想什麼。
臨樓揚袖一甩,身邊的霧氣散開,白晝刹那間化作無儘的永夜,漫天彩色的星子熠熠生輝,一如他們在幻境中見過的星光。
隻是這回,自己的身邊空無一人。
一圈火焰在冰麵上倏地燃燒起來,將臨樓包圍在中間,他負手而立,仍然是癡癡望著那一片星空,一動都沒有動。
他體內散出的靈力催動烈火大肆蔓延,冰封千年的海麵竟然開始融化,海下封印的無辜冤魂紛紛得以托生。
火光輝映星芒,海水不停地沸騰,蒸發,場麵明美莫測,烈火在吞噬著冰境之海的同時,也正在吞噬著站在大火中間的臨樓。
大海吞沒了你,我就蒸乾這大海,生死阻隔了我們,就讓我身化飛灰,趕去找你。
我們是永遠不會分開的。
臨樓在火光中微笑著歎了一口氣。
真好啊,沒耽誤太多時間,應該還能趕上。想到你就在前麵,即使焚心焚骨,我也……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