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廣瀾並沒有接到路珩的電話, 他在去意形門的半路上想明白了一些事情,重新回到剛才那片山區, 到了山腳下就讓司機回去了,他則負手站定之後,仰頭觀望。
這個時候,大部分的人員都已經成功轉移了,山洪漸漸得到了控製,四下空寂, 冰冷的風吹過, 直灌進人的脖子裡, 寒意刺骨。
喬廣瀾如同根本不怕冷一樣,逆著風, 抄小路向山上爬去。
他想這場莫名其妙的山洪一定會讓很多人感到奇怪,融雪山洪是因為高峰上的積雪大量融化流下山來造成的災害, 多發生在春季氣溫升高的時候,按理說以現在的天氣,明明不會發生這樣的狀況。
有多少氣象學家會為此抓耳撓腮喬廣瀾不知道, 他隻是突然想起洛映白說過的一句話, 那個時候自己問他, 如果一個人真的弄到了玄霄真火應該放在哪裡,洛映白說的是“雪山地心”。
他說的沒錯, 雪山地心的寒氣固然可以壓製真火灼燒, 但表麵上的冰雪會因此而融化……也是在所難免吧?
喬廣瀾摸了摸毫無反應的玉簡, 自言自語地嘀咕道:“良玉不置於皮毛而逢乾戈, 有怨。你倒是有先見之明,可惜我太傻了。璆鳴,你放心把,我已經找到辦法讓你恢複正常了。”
說完這句話,他長歎一聲,閉上眼睛靜了片刻,黯然之色在那張俊美無瑕的麵容上一掠而過,喬廣瀾凝神出指,在空氣中一劃:“同源相引,金光顯跡!”
空氣中出現了一條若隱若現的金絲,為他指明了一條上山的捷徑。
他用的這一追蹤術法隻能尋找意形門本門派中的人,金絲的出現,幾乎已經將喬廣瀾的猜測印證了一大半。
喬廣瀾順著金絲一路上山,他自己是個路癡,方向明了之後走的就輕鬆多了,很快就走到了山頂,放眼一看,竟是彆有洞天。
原本他經過的地方雖然積雪也融化了一部分,但仍舊是寒冬景色,到了山頂之後,身處的季節卻仿佛一下跨越到春天,周圍綠意顯現,隱有小鳥啁啾,顯然是受到了地火的影響。
兩棵鬆樹之間靠著山壁有座守山人住的小房子,金線消失,喬廣瀾見門是虛掩著的,也就沒客氣,直接推門而入。
房中有一桌兩椅,桌上有茶,一個人背對著他站在窗口,房間正中懸著一麵八卦鏡。
喬廣瀾坦然落座,看著那個人的背影說:“既然我用金線找人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我回來了,為什麼還不轉身?難道我還認不出來你嗎,單師兄。”
“良玉不置於皮毛而逢乾戈”——璋為美玉,單在起源之時則是兵器的意思,良玉逢乾戈,是為單璋。至於為何應置於皮毛,又為何有怨,喬廣瀾就不知道了。他原以為自己很了解單璋,現在才發現,可能之前的很多事情都隻不過是浮於表麵的幻象。
那個人回過頭來,熟悉的麵容,溫和的淺笑,正是本來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單璋。
他拉開椅子,坐在喬廣瀾的對麵,遞給他一杯茶,笑著問道:“這個地方被我改造了一下,感覺怎麼樣?”
喬廣瀾喝了一口,淡淡道:“秩秩斯乾,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鬆茂矣。不錯。就是玄霄真火弄來費勁,你的手筆可真是不小。”
單璋大笑道:“這才哪到哪,對付你,我可真是花了大功夫啊!”
他笑容爽朗,神采飛揚,和往日大不相同,喬廣瀾握著杯子的手頓在半空中,過了片刻才放下來,盯著單璋不說話。
單璋誌得意滿的神態在他的凝視下有點掛不住了,稍微回避了喬廣瀾的目光:“你乾什麼?”
喬廣瀾道:“師兄,如果要故作高深,我也可以接的上你的話,但是麵對你,我不想。”
單璋笑容微頓,喬廣瀾道:“我是自己來的,來之前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路珩。我不想像對待敵人那樣對待你,就是因為我不明白。”
他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沉著嗓子說:“你為什麼?”
單璋抬眼,與喬廣瀾對視,雖然山頂因為玄霄真火的關係看似一派春色,但北風依舊凜冽,透窗而入,從兩個人的中間浩浩地穿了過去。
他忽地一笑,抬手重新將兩個人的茶杯斟滿:“這裡冷,得一直喝點熱水才行。”
喬廣瀾笑了笑,順他的心意,喝了口茶,單璋道:“你先告訴我,你都知道多少,我才好把剩下的事講給你聽。”
喬廣瀾道:“也不知道多少,但如果懷疑了你,反推起來就很容易了。每一次風水大會的地點都會改變,知道具體位置的人並不多。最起碼咱們門派中,想來也就隻有我、師父還有你三個人,能夠用法術將柳樹迅速催化成長的人選就更少了。”
單璋微笑著說:“哦,你居然知道了這一點,我明明記得你沒學過那門法術。咱們師父覺得沒用的東西,不會讓你這個得意弟子浪費時間的。”
他思索片刻,又道:“倒是忘了,應該是洛家那位大少爺到場了,他跟你交情不錯。哈,誰他媽都來壞我的事。”
他的話裡麵有種陰陽怪氣的情緒,喬廣瀾長長的睫毛微垂,複又一揚,繼續自己的話:“這種感覺非常熟悉,讓我不由想起了第一次在異世界感受到我熟悉的力量時,是在石哲身上,他不但會法術,還知道我不是那個世界的人,當時他的解釋是那是他算出來的,我雖然沒辦法反駁,但是心裡很驚詫,他可真不像有這本事的人。”
單璋笑了笑,爽快地說:“是我告訴他的。”
喬廣瀾本來想問什麼,頓了一下又咽回去了,繼續把自己的話說完:“接下來就是嚴藝學,嚴藝學的法術套路跟咱們很像,他卻又師門不詳,這一點連路珩都看出來了,可見並非我的錯覺。而後還有我的玉簡出了問題……師兄,能夠進有穿越時空之力的八冥塔,能夠接觸到我的玉簡,功力還不能太差,符合這個條件的人選,隻有你啊。”
單璋剛要說話,喬廣瀾卻一抬手,示意他自己還沒有說完:“其實仔細想想,線索很多,我也並非沒有發現,但始終因為一點,讓我沒有想到你。”
能夠讓他出乎意料,就是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特彆是聽見了喬廣瀾親口承認,單璋施施然地問道:“什麼?”
喬廣瀾認真地說:“你是我的師兄,是我的親人,我覺得無論如何你都不會害我。”
四目相投,他的情緒坦陳在眼底,平時鋒芒畢露的一個人,時至今日沒有半點怨恨憤怒之意,單璋的笑容僵在了臉上,那種執掌一切的滿足感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無名之火。
他冷笑道:“你拿我當親人?可惜了,從一開始我就把你當成要鏟除的對象!從你被師父領回來之後,我就不滿意了。同樣是無父無母,同樣是孤兒,為什麼師父就能把你看成像親生兒子一樣,對我卻總是隔著一層?你叫我一聲師兄,哈,真是好真心啊,那為何不論長幼有序,少門主之位還要落到你這個師弟頭上,讓我每次都要讓你先行,對你低頭!”
單璋比喬廣瀾大三歲,兩個人認識了十來年,這還是喬廣瀾頭一次聽他吐露心事,震驚無比:“可是我從來沒有想跟你爭先……”
單璋迎頭就是一句話:“你就是先,爭什麼?”
喬廣瀾如果真的想說,有的是話可以嗆他,但麵對的人是單璋,他蹙了蹙眉,還是一聲都沒有吭。
單璋壓了一下情緒,這才說道:“我被師父領上山之後,事事無不儘量做到懂事順從,師父也對我很慈愛,那時候我覺得意形門是人世間最幸福的地方,可是沒過多久,你就來了。你來了之後我才發現,真正的親密無間原來是那樣的,師父對待我神色溫和,很少表露出真正的情緒,卻會衝你破口大罵,當你跟他說話的時候,彆人都隻能坐在一旁乾看著,根本接不上口。我本以為我跟師父情同父子,卻發現自己永遠不可能像你那樣,跟他言談無忌。所以我,怨恨你。”
喬廣瀾道:“咱們兩個性格不一樣,這跟親疏遠近沒有關係,你從小就比我聽話,師父也根本就沒必要責罵你……”
單璋打斷他,冷笑道:“所以這個道理就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了?憑什麼!既然你這樣說,他又為什麼不把少門主的位置給我?”
喬廣瀾按著眉心,突然道:“好了,我都知道了!你不要再說了,直接動手吧!”
單璋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我知道你不稀罕那個位置,師父把玉簡給你的時候你幾次推辭,嫌麻煩。其實我也不稀罕,我在乎的是他那句話。既然他最重視的弟子不是我,那我也乾脆做點我自己真正願意做的事情,玉簡不是我的東西,那弄壞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吧?”
他喋喋不休,人家不願意聽還要說個沒完,喬廣瀾隻能深吸一口氣,臉上的表情漸漸由抗拒變得冷靜。
單璋道:“我等待這一天不知道等了多久,真是僥天之幸,你自己腦子短路去救路珩,才給了我可趁之機。其實早在當初君浵成為皇帝的那個世界,禍根就種下了,我借般若之禍讓他陷入往日心魔,你還記得嗎?那個時候你把你的玉簡掛在了君浵的脖子上,就已經走進我的陷阱裡了。”
“同樣,點撥石哲,教導嚴藝學的人也是我,那幫蠢貨總是很容易被心底的不足操縱,這一點我再明白不過了……”
喬廣瀾神色不變:“那你為什麼不直接對付我?”
他問完這句話之後,忽然發現單璋的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一下子反應過來:“你已經動過手了?你是誰?”
單璋緩緩道:“記不記得你曾經在重傷落水的時候遇到一個昏迷不醒的老人……”
他說的這件事很不好想,也就是喬廣瀾的記憶力不錯,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才琢磨起自己在變成貓咪的那一世,曾經有回遭到嚴藝學的算計,被他勒住脖子扔進水裡,然後遇到一個同樣落水的老人,喬廣瀾廢了很大勁才把他拖上來。
難道那個老人是單璋變的?可是……他變成那個樣子有什麼意義呢?
“想起來了嗎?很好。”
單璋觀察著喬廣瀾的表情,笑著說,“你肯定不懂我為什麼要那樣做,因為我需要你內心的黑暗。你不貪圖錢財,不沉浸愛欲,可是人的諸般欲望中,求生欲最強,那我本想你當時顧著自己逃命不來救我,你的心中就產生了‘孽’,一定能為我所用。可惜,可惜你竟然把我救了上來。”
他拚著性命累死累活地去救一個人,不是為了施恩,但更不是為了聽那個人親口說上一句可惜,隨著單璋的話,喬廣瀾的臉色已經徹底冷了下去,片刻後,又倏地一笑,從容道:“想要掌握我內心的弱點嗎?讓我變得恐懼或者自私。看來你一計不成,今天又想出來其他的辦法了,那就請吧。咱們兩個之間誰輸誰贏,這個結果我也很好奇。”
他唇邊揚起的淺笑弧度優美,如同一刃刀光,暗含凜冽滋味,所有的驚怒痛心都仿佛從未出現過。單璋看了他一眼,知道喬廣瀾雖然這個時候算是笑了,但實際上反倒說明他已經徹底調整了心緒,拋開了自己與他兩個人這麼多年來的情分牽絆。
很好,這樣很好。
單璋笑著拍了幾下手:“我承認,你有情有義,你厲害,你贏了。但是這一回,我希望你也同樣能夠那麼幸運。”
隨著他的擊掌,正中間的八卦鏡上亮光一閃,將一副景象投映下來,喬廣瀾掃了一眼,臉色頓變,失聲道:“路珩?”
他麵前的一切不過是彆處的影像而已,路珩當然聽不見。但奇怪的是,他本來處身在一片黑暗中,喬廣瀾這麼一喊,路珩身邊的黑暗褪去,已經化作虛無的萬物重新出現,他在一片荒野裡,頭頂月光漫灑。
喬廣瀾在陣法幻術方麵造詣不淺,看見這一幕之後猛然意識到,這是連心之境!
他恍然道:“你給我們的戒指!”
所謂連心之境,是一種能夠困殺人意誌的幻陣,使假造的虛幻變成眼前的現實,這沒什麼特彆的。但這種陣法的特彆之處在於是把兩個糾葛至深之人的心神連在一起,用一個人的情緒禁錮另一個人,陣法不破,兩人任何一個微小的舉動都有可能會給對方造成萬劫不複的災禍。
也就是說,如果喬廣瀾陷入魔障,路珩那邊的處境就會相應變得艱險異常,單璋隻需要對付喬廣瀾一個人,就能夠達到一箭雙雕的效果。
喬廣瀾試著轉了轉手上的戒指,發現真的摘不下來了。
“你的反應很快,唯一的錯誤就是開始沒有懷疑到我,不過……”單璋的眼神中有著複雜的情緒,忽然說,“我其實並不想殺你。”
剛才想跟他說幾句真心話,他神情激憤,指責不休,現在喬廣瀾已經下決心料理這件事了,單璋忽然又冒出來這麼一句,實在讓人摸不清他的路數,即使現在身在局中,喬廣瀾也還是忍不住用獵奇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單璋淡淡道:“因果輪回,一報還一報,你沒有害過我,但是你的存在卻讓我無比痛苦,所以我也隻想讓路珩死在你的手下,這樣算是公平——時間還早,師弟,不如我告訴你一點有趣的事情?”
麵前的世界竟會突然發生改變,這十分出乎路珩的意料,他知道馬家有古怪,因此從進門的那一刻開始就在時刻戒備著,按理說以他的法力和機警,不應該有這麼脫出掌控的情況發生才對,除非……這個危機早已埋下。
路珩有一種微妙的第六感,這裡並不僅僅是突然沒有了光線,而是周圍所有的東西都一下子消失了,甚至包括這個房間裡原本的另外三個活人。他看不透情形,沒敢輕舉妄動,索性盤膝席地而坐,神遊身外,閉上眼睛用感覺去體會身外的一切。
視覺固然至關重要,但在某種情況下,那也很有可能變成迷惑人心的屏障。當路珩閉上了自己的眼睛時,他的身體四周卻好像睜開了無數雙慧眼,穿透虛無,試著看破一切迷障。
過了片刻,路珩淡淡自語道:“原來是幻境。”
他一開始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感覺不到,但漸漸的,好像有微風拂過身體,小鳥細細輕鳴,花香幽微,悅人心神。
路珩睜開了眼睛,隻見明月當頭,周圍不知何時已經化作一片青青草地,不遠處有溪水潺湲流過,他睜開眼睛的那一個瞬間,正好是草地上無數株花朵同時徐徐開放,場麵絢爛華美。
他感知到了這些事物的出現,卻不知道這正是喬廣瀾動念的一刻,心念一動,萬物生。
花香與美景,簡直讓人心神俱醉,寵辱皆忘,路珩不知不覺被“美好”吸引到了幻境之中,然而就在轉瞬之間,異變陡生,那競相綻放的美麗花朵,竟然全部都枯萎了!
路珩忍不住脫口“啊”了一聲,聲音裡都是惋惜。
方生方死,世事無常,路珩本來不是個心腸柔軟的人,可是看著它們綻放,還沒能細細體味欣喜之情,又要見證它們的枯萎,這種感覺實在令人窒悶,就像一隻不知不覺扼上喉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