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現實世界 死生幻滅(完)(2 / 2)

路珩在這個時候已經感覺到不對了,屏氣凝神,默念《靜心咒》。

“冰寒千古,萬物尤靜。心宜氣清,望我獨神……”

可是就在情緒將穩未穩的時候,他忽然聽見一句中氣十足的“路珩”。

路珩的經文一下子停了,什麼也顧不上,猛地向聲音傳來的地方看過去。

目光所及之處,喬廣瀾正踩在地麵上枯萎的花朵,大步向他走過來,一副神采飛揚的模樣。

路珩不自覺露出了笑意,但他轉眼間就本能地感到哪裡不對,倏地斷喝一聲:“你小心!”

可是晚了,晴朗夜空轉眼間烏雲密布,一道天雷氣勢洶洶地砸下,如同曆史重演,喬廣瀾再一次被擊中,區彆隻是上一回他身邊沒有他人,這次卻是在路珩的麵前。

路珩當時眼前一黑,儘忘身外之事,隻感覺自己也隨著那一道天雷魂飛魄散。他不管不顧地站起身向著喬廣瀾跑去,一把將他摟在懷裡,隻覺得懷裡的身體冰涼冰涼的。

路珩的心也跟著涼了,他的神思完全糾葛在幻境之中,被痛苦淹沒。他曾經聽過了一次喬廣瀾的死訊,也拚命挺了過來,但這和親眼所見的衝擊終究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路珩抱著喬廣瀾,覺得自己渾身冷得發抖,忽地茫茫然忘記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應該做什麼,現在這樣,又是為了什麼。

人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一輩子裡麵有幾天完全快樂,沒有煩惱的日子?如果擁有了一切,那何必還要繼續追求?如果什麼都沒有,那留戀不舍豈非愚蠢?

一滴冰冷的淚從眼角落下,“啪”一聲濺在喬廣瀾的眼角,水花四濺,路珩下意識地感到心疼,連忙伸手幫他抹去。

他的手指在喬廣瀾的臉上留戀片刻,忽然說道:“我不會放棄。不管他喜不喜歡我,我隻想要他活著!我一定會救活他,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這就是我在這裡的意義!”

話甫落,天邊驟然一聲脆響,除了路珩以外,整個世界都在崩毀,一重幻境破。

“癡妄!”還來不及回神,路珩好像突然聽到這樣的嗬斥,那聲音聽起來竟很像他自己,“你又選擇了一條相同的苦難道路啊!”

路珩的懷中已經空空如也,他似有所悟,回答道:“心上有人,不苦。”

那個聲音立刻駁斥他:“心上有人,肩上亦需背負,實苦!”

路珩冷不防聽到這麼一句話,微微一怔,眼前場景倏乎變化,赫然竟是當初他化身君浵的那一世遇到的幻境。

此時此刻,路珩人已在瑜嵐山石階上的最後一級,身後背著喬廣瀾,麵前就是八冥塔,滿身都是雨水,眼看他就能成功將喬廣瀾送進去了。

就差一步!

守山人的小屋裡,喬廣瀾看著麵前的單璋,輕描淡寫地說:“你要對我說什麼?”

他的麵容平靜無波,身體紋絲不動,如同參禪一般坐在原地,儘量讓自己的情緒波動降到最低,以便於減少對路珩那邊的影響,可是內心並不平靜。連心之境本來就是相互影響,路珩那邊遇到的事情也會同樣對喬廣瀾造成影響。

但雖然如此,喬廣瀾倒是也不慌亂,畢竟從小跟單璋一同長大,單璋了解他,可以同幻境將他困住,從喬廣瀾的角度來說,也未必就一定處於被動地位。如果運用得當,未必不能反殺。

他心中盤算著方法,眼看單璋衝自己晃了晃手,兩指間夾著的一個金色信封應勢燃燒起來,屬於吳玉秀腦海中的他的過去被八卦鏡吸入之後投映而出,喬廣瀾努力平靜的心緒好像忽然被投入石子的湖麵,往昔湧入腦海。

但也正是這一刻,他趁著自己沒有完全被過往記憶吞噬,單璋因得意而稍微鬆懈的那一刹,迅速出手,手掌重重拍上桌麵,八卦鏡被掌力一震,從桌麵上豎了起來,鏡麵正對著單璋。

那上麵的白光刺目,單璋猝不及防,連忙眯了一下眼睛,喬廣瀾一指點在鏡麵後麵,喝道:“轉靈犀,點明台,思空影幻!”

單璋怒道:“你——”

他後麵的話還來不及說,就覺得周圍的場景轉眼間發生了變化,心中暗暗罵娘,知道自己被那個小子反過來擺了一道,也陷入到幻境裡麵,來不及做彆的,隻能先全神應付。

喬廣瀾一擊成功,也來不及鬆口氣,他這麼做頂多是不讓單璋再出什麼幺蛾子,先把他困住,自己和路珩的危機卻沒有解除,需要他凝神應付。現在,他眼前看見的一切也已經開始改變了。

其實除此之外,喬廣瀾心裡還有一點點好奇,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從吳玉秀那裡看見什麼不知道的過往。

於是小屋陷入一片安靜,這對同門師兄弟麵對麵坐著,功法如出一轍,試圖對抗過往心魔。

喬廣瀾穿著一件大棉襖走在雪地裡,他現在是四五歲的模樣,那件棉襖卻是爸爸穿舊了的,對於他來說又大又肥,冷風直往領子裡麵灌,一雙破鞋早就濕了。

這點罪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喬廣瀾因為暫時困住了單璋,提前有一些準備,這個時候還能勉強維持住自己的意識,他在幾乎齊膝的雪地裡艱難拔腳,憑著直覺向前走,心裡麵琢磨著這到底是什麼時間,什麼情況,可是小時候這樣的經曆就是家常便飯,實在沒什麼辨識性。

喬廣瀾想了半天想不出來,思緒反而慢慢倒回了兒時。

單璋是因為被冷落而心裡憤恨,那麼對於喬廣瀾來說,值得仇恨的事情豈不是更多了?他的生命中有無數的殘酷冷漠,全部發生在一個孩子原本應該不諳世事的年齡。因為窮,沒有好衣服穿,爸爸有病,被其他的小朋友嘲笑,沒人願意跟他玩,闖了禍反倒常常喜歡推到他的身上,他不承認,但每一次爭執都不能給自己討回公道。

他曾經期待自己的爸爸媽媽也會像彆人那樣,把他護在身後,期待到最後,得到的卻隻是爸爸在病床上無力的歎息以及媽媽的埋怨,後來在外麵受了什麼委屈,喬廣瀾也就都不願意跟彆人說了。

接著爸爸去世,媽媽離家而去,他跟奶奶一起生活,每天撿廢品的時候,都有背著書包上學的孩子衝他扮鬼臉,大聲嘲笑……

後來每每回想,總覺得這不過是些許小事,沒有人虐待他,窮也沒有辦法,但那些無形中的言語和恥笑日積月累起來才是最讓人難以釋懷的。他曾經覺得自己不在意,可能也是真的不在意了,但在這個幻境中,一切的情緒好像都被放大了,紛至遝來,難以抵擋。

喬廣瀾使勁裹了裹棉襖,喃喃自語道:“好冷啊。”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的黑暗中仿佛能夠遠遠透出些許光暈來了,喬廣瀾的腳步變得輕快了一點,那是他的家,不管怎麼說,起碼他還是有家的。這個時候他已經忘記了現實中的一切,隻覺得自己就是這麼個剛剛從寒風夜雪中走出來的小孩子,迫不及待地想回家暖和暖和。

可是走到了家門口,他看到媽媽正站在爸爸的床前哭,邊哭邊訴說著什麼。喬廣瀾非常奇怪,於是喊了一聲:“媽媽!”

他的聲音並不小,但是吳玉秀和喬永勝都沒動彈,就好像喬廣瀾是個透明人一樣。

喬永勝喃喃地說:“你想讓我死?”

吳玉秀哭著說:“是我想讓你死嗎?實在是咱家的日子過不下去了,你想想兒子,想想你媽,哪個不要花錢?現在是兒子病了,得去大醫院才能治……”

喬廣瀾腦子裡亂七八糟,聽到這裡還不太明白,莫名其妙地又說了一句:“媽媽,我沒有生病。”

吳玉秀依舊不搭理他,自顧自地說:“你這個病耗了這麼些年,把全家人都給拖垮了。你看看這單子,是前幾年你沒病的時候買的保險,馬上就要過時間了,那麼多錢都廢了……”

喬永勝劇烈地咳嗽起來,過了半天才慢慢平複,啞著嗓子說:“所以為了讓這錢不浪費,你不讓我吃藥,等我病發死了,那些錢就是你的了。”

喬廣瀾這才看見吳玉秀的手裡緊緊攥著一個小藥瓶,邊哭邊說:“怎麼就是我的,我嫁給你這幾年,落下你什麼好處了?都說了是給兒子治病啊,你隨便吧,反正那是你們喬家的種,大不了我就讓他去死,又不姓我的姓,我怕什麼!”

兩個人開始激烈地爭吵,最後,喬永勝脫口而出“那就讓他去死吧”,吳玉秀卻將那瓶藥用力地扔了出去。

藥瓶骨碌碌滾到腳下,然後竟然消失在泥土中,喬廣瀾愣住了。他突然想起在爸爸去世的那一天,他和奶奶好像都不在家,被媽媽給送到一個親戚那裡住了好幾天,再回去的時候,就是有人突然過來報信,說爸爸病發去世了。

喬廣瀾的身體晃了晃,扶住門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輕易不願意示弱,然而此時此刻,隻覺得如同五內俱焚,心臟碎裂,痛不可當。

活著有這麼多的怨恨,這麼多的痛苦,為什麼還要活著!

不如毀掉這個世界,毀掉自己,也算是一了百了。

喬廣瀾這邊心念一變,路珩一方立刻出現險境,就在跟八冥塔隻有一步之遙的時候,他身後原本沒有氣息的喬廣瀾忽然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路珩就算是防備誰也不會防備他,冷不防被掐個正著,他震驚異常,隻來得及叫了“阿瀾”兩個字,就一陣窒息,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路珩反手扣住他的腰,本能地就想把人甩出去,可是在這種時刻,他的動作卻一遲疑,生怕把喬廣瀾給摔壞了,一下子失去了先機。

脖子上的手猛地收攏,路珩心裡歎息,放棄了抵抗。

無論如何,他也舍不得動喬廣瀾,所以就隻能被喬廣瀾殺死,這就是深情的代價嗎?

突然一聲巨響,一切都消失了。

雪夜裡,真正的喬廣瀾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而就在這時,他突然看見了自己手指上的那枚戒指,戒指本來是單璋給的,他和路珩一人帶了一枚,摘不下來了。

看見它,他突然想起了這些世跟路珩一次次的相遇、分彆,一路闖過生死,有笑有淚,不知道有多少回痛苦的幾乎挺不下去,可是他們從來沒有後悔過認識彼此。

小時候饑寒交迫,鄰家的大嬸曾經偷偷塞給他熱熱的包子;沒錢讀書,有個到現在也不知名的姐姐默默將用舊的課本放在裝廢品的紙箱子裡;撿到他之後,一直對喬廣瀾視若己出的師父;有回在沙漠裡被龍魔打傷,洛映白背著他走了一天一夜……

人不能為了過去活著,有痛恨仇人的力氣,不如更加用力地珍惜幸福,人之悲歡,月之陰晴,萬事本來難全,這個世上有人對他好,當然也可以有人對他不好,公平合理,何必抱怨。

喬廣瀾說:“我不會怨恨,沒什麼東西值得我去恨。就算是現在的日子不好過,但總會好過的。”

說完這句話,他忽然感覺自己被什麼人緊緊地擁抱了一下,這種感覺太過熟悉,喬廣瀾脫口道:“路珩?”

一語既出,天地清明,雪夜、父母、陋屋都隻是一場幻象,他坐在桌前,微風攜著花香透窗而入,徐徐散開一室清芬,手上的戒指“啪”一聲炸開了。

在他對麵的單璋猛地噴出一口鮮血,一頭栽倒在地,昏迷不醒,他想用過往的悲慘與怨恨困住喬廣瀾,結果自己卻成為了那個迷失的人。

喬廣瀾還有點剛剛從過往掙紮出來的惘然,彎腰摸摸單璋的動脈,知道他還活著之後愣愣地站了兩秒,突然自語了一聲“路珩”,頭也不回地衝出屋子,向山下跑去。

連心之境,甘苦與共,另一邊的路珩也已經掙脫出來了。

就在他眼前的八冥塔和瑜嵐山全部消失之後,路珩發現自己到了一片雪地裡,正前方是一個搖搖欲墜的小棚子。曾經那裡有過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因為罵了幾句“小偷”,扔掉了半個煎餅果子,而遺憾了很多很多年。

現在他故地重遊,恍惚間時光交錯,過往種種卻已經難以追回,任性的小少爺變成了長身玉立的青年,懷中空空,四下唯餘白雪紛然。

路珩環顧四下,他的脖子上還有剛才被掐出來的血跡,稍微一扭頭就覺得疼痛不堪,但這時,他忽然發現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棚子旁邊,垂著頭,好像很沮喪的樣子,白雪一直埋到膝蓋。

路珩走過去,那個酷似他自己的聲音又出現了,正在非常嚴厲地對他發出警告:“不要過去,不要靠近,他會傷害你的!你最好根本就不要認識他!”

路珩充耳不聞,快步走到瘦小的身影麵前,毫不猶豫地一把將喬廣瀾摟進懷裡緊緊抱住,做出了他多年以前一直想做,卻沒有做的事情。

他手上的戒指也應聲而碎。

路珩重新站在了馬家的大門口,那棟彆墅裡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路珩不再關心他們的去向,迅速地撥通了喬廣瀾的電話。

他並不知道,其實那三個人誰都沒有離開。

喬廣瀾衝到半山的時候,迎麵也開來了一輛車,看見他之後,車子遠遠地停下了,路珩從上麵下來,同樣飛快地跑向喬廣瀾,然後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陽光灑在積雪上,萬千晶瑩折射出絢麗的光芒,璀璨奪目,被那樣的光線映著,路珩的眼睛有些酸,不知道怎麼,突然湧上一股淚意。

“太好了。”路珩閉上眼睛,用自己的麵頰輕輕蹭了蹭對方的臉,“我真慶幸當初遇見了你,喬廣瀾。”

“我也是。”喬廣瀾抱著他,靜靜微笑起來,“萬幸能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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