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嘛這麼凶呀, ”那女子輕笑出聲,她輕言軟語, 道:“婢子比那安娘, 可要好看多了吧。”
她說話間便越湊越近, 見了白胥華麵具下的眼,心中更是柔情一片, 癡癡道:“跟著那無名的舞者有什麼好, 你要是從了我, 我能叫你入教坊司, 做宮廷樂師,為陛下獻曲。”
“你若是曲子彈的好,討了陛下歡心,榮華富貴, 錦繡前程,更是應有儘有——”
“那我若是不想呢?”
白胥華微微後仰了一些, 避開了那舞者幾乎要貼到他的臉,聲音極其冷淡。
那舞者微微一怔, 隨後便輕哼一聲, 道:“你若是不想也可。”
她輕輕壓低了聲音, 道:“隻要你今日彈另一支曲子,叫那討人嫌的丟個臉, 我之前所說, 依舊是算數的。”
她說完這一句, 便主動往後退了一些, 隻是眼中依舊有藏不住的念念之色,一看便讓人知曉,她方才所說,怕隻是用來騙人的話。
她完全未曾想到,白胥華會直接拒絕她的可能。
她往後退了些,白胥華便不好再抓著她,他順勢鬆開手,道:“是太子派你來的?”
就事論事,這人之前所說,若是是對著一個普通琴師,的確是極有吸引力的。
以技藝為生的琴師,此生能碰到的,最大的富貴地方,怕也就是皇宮了。春滿樓固然是極富貴的地方,可再富貴,也仍是勾欄之地,比不得楚宮地位尊崇。
就算再清高的琴師,麵對這等名利雙收的誘惑,也得遲疑一二。
可惜白胥華並非是一位琴師,也不必依靠技藝維持生計。因此,他對於這舞者口中所說,便顯得分外冷漠。
那舞者本都被他的態度弄得有些遲疑了,可一見那雙雖然空洞渙散,卻形狀極好的眼,她就又有些失智。
“你知道這一點,難道還不心動麼?”舞者聲音輕緩,語氣帶著極深的引誘味道,她道:“那可是下一任陛下。你若是為主子辦事,以後鮮花美人,金銀珠寶,都絕不會少。”
白胥華恍若未聞,他聽這人確認,便微微頷首,道:“果真是太子的人。”
他不再耽擱,起身道:“這些把戲實在見不得台麵,楚太子眼光如此狹隘,又儘使些小人手段,怕是坐不了如今這天子之位。”
語氣之中,破有一些譏嘲味道。
白胥華戴著白玉麵具,叫人看不見那麵具之後的冰冷神色。可他長身玉立,寬袍廣袖,語氣冷得像是夜裡冰寒的雪,飲一口就涼徹肺腑。
那舞者一時竟是怔在了原地。
她隻覺得眼前這人,好似忽然變得不可接近起來。若說他一開始尚帶幾分柔軟神色時,叫人心中旖旎,生出親近心思。那他如今冷淡下來,便像是絕涯邊觸碰不到的冷月。
高高在上,不染凡塵。哪怕隻得他一個垂眸,也隻叫人受寵若驚。
叫她一時之間,竟然是不知曉應當如何反應。
斥責他為何大膽,膽敢非議當今太子?
可是這般的人,分明就該是屬於世間紅塵之外的。
這叫人人畏懼的皇權威勢,當真能束縛住他,叫他心中畏懼嗎?
若是不能,若他不在這紅塵俗世中,又怎麼能用對待凡間俗人的態度,去對待他呢?
舞者尚在無措之中,小殿的門便又被推開。那兩名被楚子徽派來的侍衛一左一右出現在了門前,兩人臉上都帶著些急色,見小殿之中,果真還有他人在,一齊急急道:“公子如何了,可有被她傷到?”
白胥華瞥了一眼那恍若初醒,慌亂起來的舞者,微微搖頭,道:“我無事,她是太子的人,你們把她帶回去,交給你們主子。他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他對待這兩名侍衛,態度顯而易見地平和不少,那讓人不敢觸碰的冷意淡去不少,那被他氣度所懾的舞者卻還有些恍惚,隻用驚疑神色看他,那目光之中,除了惶惶之意,更多的還是癡色。
兩名侍衛方才放下心來,他們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些凝重神色。
一個侍衛抓住了那名舞者,在她剛要出聲時,便將一粒藥丸排入她口中,脅著人出去了。另一人則待在了殿內,對白胥華道了歉後,便小聲說了紅袖那邊發生的狀況。
紅袖那兒果然遇到了些難事,這事兒真說來也頗為可笑——一名教坊司的舞者往他們那邊去時,不知怎的被碰在了地上。幾人尚未反應過來,那舞者便抓住了紅袖,硬說是紅袖推了她。
那舞者是下一場歌舞中的人,她崴了腳,一時叫整個偏殿亂成一團。混亂之中,又不知道是誰出了手,劃斷了白胥華暫放在紅袖那兒那把琴的琴弦。
這一切都顯得太過荒誕無稽,那兩名侍衛也算見多識廣,可他們隻在邊疆廝殺,隻習慣了戰場的慘.烈,卻未曾見過這般□□婦人才使的陰損招數,也不知該如何處理這般情況才好。
他們被絆住了手腳,也就給了那舞者可趁之機。
白胥華聽完了,輕輕歎了口氣,他道:“果真是這般。”
那侍衛沮喪又羞愧,他低下頭,跪下道:“是屬下辦事不力,還請公子責罰。”
白胥華微微搖頭,示意他起身,一邊道:“劃斷了琴弦的是什麼,你可能看出來?”
侍衛起了身,道:“那賊人用的是把暗刀,使的一手好暗器,劃斷了琴弦之後,便釘在了琴身上,屬下將那東西帶來了。”
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方布巾來,細細打開,便露出裡麵一柄兩指長的精致彎刀,刀刃泛著冷光,一看便知道十分鋒利。
侍衛小心地朝白胥華遞了刀柄,白胥華接過來,細細撫摸一遍,道:“是個好東西。”
用這好東西的,也定然是個有本事的人。將這等人派來做這種事兒——這太子殿下可實在是有夠無能,也有夠昏聵。
白胥華將那彎刀遞了回去,繼續道:“放在你們主子那兒的那把琴,可有人去取了?”
“已經派人去取了,”侍衛道:“紅袖姑娘專門指了人。”
他們是楚子徽的心腹,自然也就知道紅袖不簡單,紅袖身邊的人與他們之前也已經通了氣,算的得熟人,因此也放得下心。
且楚子徽也決不會隻叫紅袖手下的人帶著琴來,總是要再派幾個人來的。
白胥華輕輕頷首,問完了事情,便叫那侍衛守在門外,自己繼續去看那宴席間的景象。
隻這片刻功夫,歌舞已經又換了一輪,他瞥向阮酥玉的位置,儘是未曾在那兒看見人。他連忙往其他地方看去,片刻之後,方才又見了她。
阮酥玉今日穿了一身淺桃色衣衫,更顯得嬌俏可人,楚楚清純。她正與一個少女親親熱熱坐在一塊兒,挨著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把她的錄音給我一份。”白胥華及時敲了係統,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阮酥玉。
阮酥玉可謂是典型的無利不起早,她若是要做些什麼,定然是因為有什麼利益驅使。若說她當真與那少女相熟,他可是不相信的。
那少女父親的席位比起女主父親還要往後排,實在是看不見有什麼利益可以索取。
“非常抱歉,宿主。”係統停頓了一下,才開口:“阮酥玉的詳細信息係統無法獲取,但是我可以為您調整身體數據。”
白胥華輕輕歎了口氣,道:“好吧,那就幫我把聽力調到最大。”
“如果調整,您會有一些痛苦,”係統道:“您忍耐一下。”
白胥華應了一聲,係統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數據往上調,隻是一瞬間,白胥華就聽到無數細碎聲音都往他耳朵裡鑽了進來,劇烈的疼痛隻有一瞬,就被係統屏蔽了。
“把我的數據調回來,”白胥華輕輕吐了一口氣,他道:“疼也有疼的道理。”
係統猶豫了一下,就照辦了。白胥華重新感知到了腦海中傳來的強烈疼痛,從他耳朵裡湧入的聲音太多了,這讓他一時之間無法適應,也無力探聽到何時的情況。
衣料簌簌的摩擦聲,交杯換盞的叮當聲,低聲細語,竊笑譏嘲。控製舞者動作的悠揚樂聲中細不可察的雜音,桌案的木料被壓著時的極細微的吱呀聲,都混在一起,化為嘈雜的嗡嗡聲音。
白胥華的臉白了一層,肉眼可見的虛弱情態都被白玉麵具掩蓋在下麵。
雖然耳中聲音嘈雜一片空白但白胥華腦海中卻依舊清醒而冷靜。
他甚至連呼吸未曾變化,適應了片刻後,邊專注心神,去尋阮酥玉的聲音。
拋卻了那些細碎雜音,人聲便變得更加清晰,有官員交頭接耳,低聲討論哪個舞姬更美,哪支曲子最好聽。
話題從官員間的勢力交錯,互打官腔,到煙.花之地,秦.樓.楚.館。再從少女間的胭脂水粉,金銀首飾,到少年郎君,閒時蜚語。
白胥華一點一點分辨過去,過了好半晌,終於聽到了一道熟悉聲音。
“你到底怕些什麼呢,按我說的做,你姐姐的位置,不是已經由你坐了麼。”
正是阮酥玉的聲音。
白胥華便專心致誌,側耳傾聽,其他的聲音便都成了無意義的細碎嗡鳴,隻有那兩道尚帶青澀的少女嗓音,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阮姐姐……我是真的怕了,”另一道少女聲音道:“我現在便已經很好了,日後也能尋個好人家。我實在謝謝你,可……”
阮酥玉把她的話打斷了,她的聲音依舊是溫柔的,循循善誘道:“你這就滿足了,嗯?你如今有這樣的地位,全因你姐姐犯了過錯。等到她回過神來,難道猜不到她如今境況,是拜誰所賜?”
“你隻有叫你娘成了你爹爹的正妻,徹底叫你姐姐與嫡母落到泥裡去,才能真正平安無事。”
少女聲音有些顫抖,她道:“好姐姐,彆在這兒說,若是有人聽見了……”
“聽見了又如何?怕什麼,現在有幾個人能提心思聽彆人說話,你這膽子也太小了些。”
少女幾乎要央她了,兩人又揪扯一番,阮酥玉終於道:“你當真就滿意如今處境?”
她聲音壓低了,低低道:“你到底做不做,聽不聽我的了,嗯?”
少女連忙道:“我,我自然是聽的,可這事兒——”
“你要是聽我的,便把你那沒用的良心全丟了,”阮酥玉低聲嗤笑,她道:“這事兒辦成了,我便叫你能做得太子殿下的側妃,你到底做不做?”
這一句話,不僅僅驚到了那少女,更驚到了白胥華。他緊緊看向了阮酥玉的方向,隻見她與那少女緊緊挨著,幾乎要摟到一塊兒去了。那少女麵露難色,她沉默許久,終於道:“阮姐姐,當真麼?”
“自然是當真的。”
阮酥玉又低笑起來,可謂是十足嬌俏。
白胥華又緊著聽了半晌,卻再未曾聽見什麼其他有用的東西,便隻得收斂心神,叫係統恢複了數據,蹙眉緩了一會兒,方才道:“現在幾時了?”
“已經要醜時(淩晨一點到三點)了。”
係統低聲回答:“馬上就要到最後一場了。”
白胥華應了一聲,又略微抬高了聲音,叫了外邊的侍衛進來。
侍衛小心地推門進來,便見到白胥華道:“琴可拿來了?”
侍衛道:“拿來了,公子現在可是要用?”
白胥華微微頷首,道:“放到我這兒來。”
侍衛應了聲,便又退了出去,不多時,便捧著琴進來,細細為白胥華擺好,甚至道:“公子可要焚香淨手?”
白胥華微微頷首,道:“勞煩你了。”
這便是答應的意思了。
侍衛便又取了隻小香爐,端著盛了熱水的銅盆進來,擺到白胥華麵前,以防他看不見,那侍衛還特意敲了敲銅盆,叫白胥華好找清地方。
白胥華與他道了謝,便細細洗了手,又用乾淨的軟帕擦乾淨了,便輕輕挑了挑琴,聽到聲音如常,方才罷手。
侍衛為他點上香爐,縷縷幽靡香氣就此彌漫開來,白胥華安靜坐好,默默等待。
他的脊背甚至未曾有一絲彎曲。
侍衛收拾好了屋裡的事物,見白胥華不再出聲,自己也覺得沒有什麼遺漏處了,方才默默退下。
歌舞已經持續了近兩個時辰,便是再有精神的人,此刻也要疲憊了。白胥華不知等了多長時間,才聽到那一直未曾停歇的樂聲漸漸低了。
眾人的喧嘩聲音也隨著樂聲一起平息,殿內很快安靜下來,使得楚子徽的聲音清晰而明顯。
“兒臣為父皇準備的驚喜,此刻已經能看了,父皇可要一觀?”
他神色恭敬,麵上還帶著清淺笑意,直視楚帝,如此詢問。
楚帝沉默幾息,便朗聲笑道:“徽兒為朕準備的東西,朕自然是要看一看的,那是何物,此時便呈上來吧。”
楚子徽微微笑了,他道:“兒臣的驚喜,並非是什麼物件,而是這天下難見的一曲舞。”
楚帝眼底神色晦澀不明,他道:“既然是徽兒都這般誇讚的舞,朕怕是當真未曾見過,如今,便叫朕也開開眼界。”
楚子徽道:“父皇說笑了,這舞雖說難得,兒臣卻也隻想用它,一博父皇開懷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