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到這裡,便拍了拍手,楚帝尚且未曾來得及說話,便隻覺得一股淡香襲來,掃去了宴飲多時的昏沉疲乏。
楚子徽也適時避開,回了自己的位子,為楚帝騰開了視線。
隨著淡香吹拂而來的,是一片豔紅花瓣。
白胥華適時彈了第一道音。
錚——!
琴的樂聲,本是極不顯的。
可白胥華特意叫係統加持了一番,放大了聲音,這一道幽幽琴聲,便清晰地送到了每一個人的耳邊。
尾音淡去,若有若無。花瓣紛紛而落,似乎沒個停歇的時候。
紅袖便是在此刻幽幽而至。
這一片繽紛花雨,不但解了眾人宴飲的乏累,更為此間,多了一分朦朦之感。
以至於那道紅色的身影出現的悄無聲息。
誰都不知道她到底是何時出現的。
白胥華合上了眼,輕輕撥動琴弦。
樂聲如流水一般潺潺而出。
紅袖與這樂聲一起動了。
她妙曼的身姿就像是一株彎彎細柳,寬大袖中一瞬間飛出豔紅細紗,白胥華指尖的動作並不算快,甚至可以說是緩和的,那清越琴聲也與他指尖的動作一般,是慢而緩的。
紅袖的動作卻說不上慢。
紅紗交錯開來,將已經要落到地上的花瓣卷起,圍繞著紅袖翩翩作舞。
白胥華隨性而彈。
紅袖也隨性而舞。
他們好似天生就有一種默契,白胥華的樂聲快了,紅袖的動作也跟著變快,白胥華的樂聲慢了,紅袖的動作也就跟著變慢。
此時是在宮中。
白胥華眼中所見,耳中所聞,都是一片富貴.糜.爛,他的樂聲纏綿而悠長,卻又有一種置身其外的冷淡漠然,叫人惶惶如聞仙聲。
紅袖隨著他的樂聲旋轉成了一朵靡靡嬌花。
她的麵紗一直未曾掉落,眉目在朦朧的美麗中也被朦朧,她烏黑的頭發散開,隨著衣裙一同飛起。
這舞姿直叫人神魂顛倒。
實在是美極了的景象。
那一擺手,一折腰,一扭身,一回眸。
都叫人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何為美。
似乎隱隱能看見,美人足下皚皚白雪,她在萬千繁花間作舞,美極,豔極,盛極,簡直像是叫人得見一出盛世景象。
這舞似乎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
叫人隻覺得恍若夢中,在見九天神女起舞,而這樂聲,便是鳳凰啼鳴。
舞的人是誰?
白胥華恍恍睜眼,撥動最後一聲音調,竟然正與紅袖對上了眼。
那雙嫵媚雙眼,此刻顯得意外天真。
叫白胥華恍然間想起了,曾經為他赤腳在雪地裡折梅的女子。
她紅裙廣袖,長發披散。
分明生著極其嫵媚的長相,笑起來時候,卻天真猶如孩童。
就如血脂凝成的玉石,生如罪惡,純如稚童。
——舞的人是凝玉。
並非紅袖。
“錚”的一聲,那纖細堅韌的琴弦,已經被白胥華生生彈斷!
他十指都被琴弦所傷,緩緩溢出血珠來,所幸此刻所有人的都在癡癡看著紅袖,係統也及時撤了聲音加持,因此這最後的一聲弦斷之聲,並未被他人聽到。
白胥華的手已經被血染紅了,他十指都被割了口子,血珠不斷滴落,落到琴身上,簡直是叫人心驚的豔紅。
白胥華默默收回了手,同時對係統道:“不許屏蔽。”
不許屏蔽現在的疼痛感。
唯有那指尖的痛感,似乎能給他一分真實。
“她還是凝玉。”
過了半晌,直到楚子徽已經立在了紅袖身前開口邀功,白胥華方才開口。
“卻也不是凝玉。”
紅袖最後那一眼,直叫白胥華看見了凝玉,那個與紅袖是同一道魂魄,同一張臉龐,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情的凝玉。
凝玉實在是天真到了骨子裡。
而紅袖,卻是冷靜且理智,心肝兒都黑透了。
白胥華緊緊握緊了手,重新恢複了理智,他看向宴席間的情景,正對上阮酥玉起了身。
此刻本是楚國皇室之中的事宜。
按理來說,誰都不該插入其中。
阮酥玉卻起身了。
她已經回到了阮家父親的位置,身邊的阮父也被她忽然起身的行為驚到了,想要拉住她,卻又被阮酥玉不著痕跡地掙脫開。
阮酥玉瞬間便成了整個宴席的焦點。
她麵上帶了清淺笑意,直視楚帝,與他行了禮後,方才慢吞吞開口。
“酥玉魯莽,還請陛下之後治罪,隻是此刻,酥玉卻有一事不得不為。”
她道:“此人身份可疑,我曾經姐妹閒話時,聽聞過這般的舞。世間隻有一人做得到。”
白胥華緩緩站起了身,眼底映出些冷色,又被他強壓下去,恢複空茫。
阮酥玉已經提高聲音道:“那便是當今春滿樓中的魁首,花魁紅袖!”
楚子徽已經蹙起了眉,側過眼看向了她,見到他的反應,阮酥玉更是信心十足,她道:“若真是如此,這等上不得台麵的人,入了一國之君的宴席,怕是要叫人貽笑大方了。”
此刻情景,卻是景修然先出了麵。
他看了一眼阮酥玉,便也主動出列,出聲道:“這位姑娘的舞已至臻境,即便是秦樓楚館中人,也足以一登大雅之堂。她是與不是,又有什麼重要呢?”
阮酥玉道:“哦?景大人也確定了此人是春滿樓中人了?”
她不聽景修然全數的話,隻緊緊抓了其中一句,冷笑道:“恕小女直言,那等煙花之地中人,從上到下,都是做醃.臢事兒的玩意兒,便是她跳舞再好,也仍舊沒了清白,怎麼能到前來,汙了陛下的眼?”
景修然的眉頭緊得已經要打結了,他道:“並非如此——隻是有此等舞技之人,不管身份如何,都值得人尊敬。”
阮酥玉打量了他一眼,嗤笑一聲,道:“怕也隻有景大人是這般覺得了。”
她不再理會景修然,而是對楚帝道:“陛下,若如今這等汙.穢之人也能登得大寶,日後可否也會有人效仿此舉,帶了倌兒女支子到您麵前,借著什麼獻舞獻藝的名頭,獻媚於您呢?”
這話便說得毒得很了。
楚子徽不好自己出麵,如今他與阮酥玉有些不好的牽連,若是出麵反駁,怕是會被人解成與阮酥玉“打情罵俏”,他可受不了這種惡心。
再者,他便是帶了紅袖來到此處之人,便是說得再有道理,也免不了為自己辯解的嫌疑。
白胥華便是此刻出場的。
小殿內隻他一個人,因此也沒人攔著他,叫他輕輕鬆鬆便出了小殿。
人未到,聲先至。
“世間百業,高低貴賤,不過全憑世人分說。”
他的聲音並不大。
但卻已經足以叫人注意到他。
白胥華將雙手籠在袖子裡,他高冠華服,麵戴白玉麵具,隻看著,便有一股神秘之感撲麵而來。
楚子徽聽到的他的聲音,神色終是有了一點變化,露出一絲急色來,轉瞬,這絲神色便又被他強壓下去。隻是這變化雖快,卻依舊落到了一些有心人的眼底。
白胥華不等楚子徽說話,他緩緩走近,身姿修長挺拔,走得極慢,卻也極穩。他道:“阮姑娘前些時日方才去了春滿樓,如今這些話,竟也說得出來。”
阮酥玉已經怔住了,她愕然道:“……白公子?”
她對白胥華竟是不曾有太多惡意。
白胥華微微頷首,楚子徽此刻已經耐不住湊了過去,想要扶他,手掌相觸時,卻意外地觸到一手濕意,鼻端也嗅到了一絲血腥氣,他頓時道:“你的手——”
是怎麼回事?
“我無事。”白胥華微微垂了眼,他道:“方才斷了弦,不慎劃傷了。”
楚子徽又想說些什麼,見白胥華微微搖頭,也隻得蹙著眉停住了。白胥華將自己的手從楚子徽手中抽出來,諸人便都看見了他指尖點點血色。
阮酥玉臉色變了數下,她道:“原是公子為她彈的琴,起的樂?”
白胥華冷淡道:“是。”
他從出場到現在,態度都是極其冷漠而疏淡的,就好似是一位看戲人,而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隻是戲中的一片孤影。
他甚至未曾對楚帝行禮。
舉止行為,可謂大膽至極,毫無禮數,卻又叫人莫名覺得就該如此。
這樣的人,本就不用對任何人行禮。
他是端坐於雲上的仙人,是崖邊不可觸及的冷月,是冬日留不住的寒雪,是一觸碰便要碎裂的水中盛宴。
這是白胥華本身的氣度。
哪怕彆人看不見他的容貌,也能知曉這人到底該是怎樣的風華絕代。
更彆提阮酥玉本就見過他的麵容,此刻見著那張白玉麵具,也隻覺得好似看見了他的臉。
她道:“公子這般人物,又緣何要為……”阮酥玉頓了頓,到底還是沒說出什麼狠話來,轉而道:“為這等人撫曲?”
若是常人,她怕便要發出譏諷,直嘲對方為何要獻媚君王,枉作清高了。
白胥華目不斜視,便是聽到阮酥玉說話,眼神也未曾落到她的身上,而是依舊虛視前方,保持目不能視的姿態。
他平靜道:“她是我的友人。”
因為是他的友人,因此,他才前來為她撫琴弄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