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洺一直擁抱著他,直到他不再流淚,不再掙紮,沉沉睡去。
“你們來主持葬禮,我先走了。”倉洺抱起秦青,垂眸看著他哭紅的眼和蒼白的臉,語帶疼惜地對徐逸之的親屬說道。
徐逸之的父母已經亡故,他的遠房叔伯立刻站出來,諾諾點頭。
手裡捏著一朵軟爛的花,秦子實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倉洺遠走。對方甚至都沒注意到,人群裡還有一個殺人犯的親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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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時分,秦青在自己的臥室裡醒來。
倉洺已經走了,床邊卻還縈繞著他的氣味。可以想見,他定然坐在這裡等待了許久,也凝視了許久。
時空破碎的一瞬間,有一個人用浩瀚的力量修複了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那個人是倉洺嗎?他和徐逸之到底是什麼身份?
這個念頭一閃而逝,很快就被秦青忽略了。再多的猜測和疑惑,都已經不重要了。
秦青走進浴室,脫掉睡袍,對著鏡子查看肩胛骨上那朵珠光盈盈,色澤粉嫩的花蕾。兩片花瓣舒展著,其餘的花瓣還蜷縮在一起,它永遠都不會再盛開了。
996小心翼翼地走到浴室門口,探出半個腦袋偷窺秦青。
“想不想知道這是什麼?”秦青攏著半褪的衣衫,嗓音沙啞地問。
996眨了眨圓溜溜的眼睛,然後遲疑點頭:“想,你會告訴我嗎?”
“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是不能告訴你的了。”秦青勾著薄唇淡淡一笑。
這笑容不像釋然,倒更像是萬念俱灰的空蕩。
996跳上洗漱台,歪著腦袋看秦青。
秦青反手撫摸著肩胛骨上的小小花蕾。
“我啊,不是什麼薔薇。”他低緩柔和的嗓音在封閉的浴室裡蕩出漣漪。
“我早就猜到了喵。你是惡之花吧?”996冷哼一聲。
“惡之花?和那個差不多。”
秦青穿好睡袍,走到陽台,緩緩躺在搖椅裡,空洞的眸子望著夜空,失神地呢喃:“紅塵之花,你聽過嗎?”
“紅塵之花?”996呆了呆。紅塵怎麼能開出花來?
“正如濃鬱的惡意能夠催生出惡之花,滾滾紅塵,滔滔濁世裡的愛與欲,悲與歡,人們的貪念、絕望、不舍、眷戀,同樣可以變作泥土,孕育一朵花。日月星辰是這朵花的露珠,朝雲晚霞是這朵花的花瓣,而愛/欲,就是它的養料。”
秦青用赤/裸的腳尖,輕輕點了點地麵,那木質搖椅便在晚風中輕輕晃動起來。
996目瞪口呆地聽著這段話。
“我說沒有愛會死,從來不是騙你的。”秦青低低一笑,笑聲裡藏著苦澀。
“隻要有愛,我就能活下來,所以我不需要什麼神力,更不需要什麼積分。來到這裡,我想試著尋找一個愛我的人。很久很久以前,剛凝聚成花種的我,偶然被一個人得到。那人用血液澆灌我,用靈力滋養我,我以為那就是愛,於是悄悄與對方結下了生死契約,做了他的伴生花。”
秦青閉上眼睛回憶:“可是啊,在他身邊,我從來沒開過花,反倒因為那生死契約,一次次地幫他抵擋死劫。他進階,我為他扛下雷劫,他遇險,我為他擋下刀劍。還記得我那滿背枯藤嗎?”
996仿佛明白了什麼,嗓子眼裡一陣乾澀。
秦青睜開眼,淒楚一笑:“每每幫他擋下一次死劫,我的藤蔓就枯萎一寸。一寸又一寸,終至萬劫不複,神魂俱滅。我以為這就是我的宿命,我以為每一朵紅塵之花都需要經曆千萬次生不如死的劫難才能求得一份賴以存活的愛。”
淚珠無知無覺落下,沾濕了秦青的臉。
“可是啊,跟著你來到這裡,遇見徐逸之。忽然之間,就那麼短暫的一夜,一點聲息都沒有,我那枯敗不堪的藤蔓竟結出了一朵小小的蓓蕾。”
秦青直起腰,俯下身,看著蜷在自己腳邊的996,啞聲問道:“你知道,它是怎麼來的嗎?”
996呆呆地看著秦青淚水瑩然的眼眸,那深深的痛楚,叫它無法成言。
“它是徐逸之的愛啊。”秦青凝著淚輕輕笑了:“不需要千萬次的劫難,不需要殘酷的試探和考驗,不需要付出靈氣和壽元,他愛上我了。你知道,用愛凝結這麼一朵花,他需要付出什麼代價嗎?”
秦青搭放在搖椅上的雙足放了下來,踩在沁涼的地板上,頭也低垂著,嗓音沙啞地問。
996搖搖頭,隻覺得無比震撼。
然而更震撼的,還是秦青接下來的話。
“他的氣運、壽元、力量,以及一切,都將與我共享。沒有這般決心就不能凝結這麼一朵花。當花蕾浮現的時候,傳承的記憶告訴我這樣一個連我自己都難以相信的事實。他有什麼,便給了我什麼。而我,從未被人如此愛過。”
幾滴滾燙的淚落在996的爪子邊,叫它害怕地退後了幾步。
秦青依然在述說:“他如此待我,我又豈能吝嗇?隻要他要,隻要我有,都給他又何妨?所以我才會拒絕那個攻略任務,現在你明白了嗎?”
996僵硬地點頭,腦子亂成了一鍋粥。
它終於明白秦青為什麼會說他一直都在努力活著。隻要得到這樣一份愛,他不需要神力的修補也能活著。
可是現在,他連這唯一的一份愛也失去了。
996忽然為秦青感到悲哀。
“現在徐逸之死了,你會怎樣呢?”它隱隱猜到了結局。
“不久之後,當花蕾凋謝,我也會死。”秦青渾不在意地說道。
“那你豈不是太慘了?愛可以讓你活,也可以讓你死。運氣不好愛上一個短命鬼,那不是很倒黴嗎?”996真的搞不懂這個奇怪的種族。
“怎麼會呢?隻要不與對方結下生死契約,就能單方麵享用對方的壽元、氣運和力量。不斷引誘彆人愛上我,而我牢牢守住自己的心,總有一天,我能登頂仙途,萬世長存。”秦青搖搖頭。
996睜大眼:“喵,那你們這一族很厲害啊!你傻嗎?你怎麼結了兩次生死契約?”
“第一次是為了報恩,畢竟是那人將我帶到這個世上。第二次是因為愛。為了那麼一個無情無義、眼盲心瞎之人,我可以付出一切,為了徐逸之,我還有什麼不能給?我知道這是一場豪賭,然而是輸是贏,我不在乎。”
秦青笑了笑,半點也不顯得絕望悲哀。
“隻要秦子實死了,這個世界就能重啟對嗎?重啟之後,所有人都能回到原位?”他低聲問道。
996悚然一驚,連忙說道:“所有人都能回歸原位,除了你!你會魂飛魄散的!”
秦青撫摸著肩胛骨上的花蕾,笑聲輕快:“一朵花的使命是什麼,你知道嗎?”
996急促開口:“是開得漂亮!你還能苟一陣吧?那就好好享受這段時光不行嗎?”
秦青搖搖頭:“不,一朵花的使命是凋謝後零落成泥,滋養下一個生命。”
說完這句話,秦青立刻站起身,換了一套黑色休閒服,半夜駕車離開了秦宅。996火急火燎地跟了上去。
一個多小時後,秦青來到了秦子實為沈明淑購買的那棟彆墅外。他把自己的車抵押在租車行,開走了一輛SUV,陌生的車型,陌生的號牌,即便被秦子實瞥見,對方也不會警覺。
996急得快哭了:“你該不會想要撞死秦子實吧?我告訴你那是不可能的!你隻是個苦情男配,人家卻是主角,還是命定之人,人家是有天道護體的!你還不知道吧,他欠的那1.4億已經還清了!他手裡還有一套豪宅,賣掉之後除了還債,剩下的錢夠他開公司創業了。他是老天爺的親兒子啊!你想殺他,死的隻會是你!”
秦青搖搖頭,語氣平靜:“我不想撞死他,我隻想讓徐逸之活過來。”
“你何必呢!反正花蕾還沒凋謝,你能多活一段時間,為什麼要尋死?”996苦口婆心地勸阻。
“龐永安怎麼會找上秦寶兒?是秦子實安排的吧?圍繞在他身邊的人用極致悲慘的命運,堆砌了他的平步青雲。劇本裡就是這樣寫的不是嗎?像我這樣的男配還有很多吧?所有人都是他的墊腳石,或被利用,或被壓榨,或被犧牲。為什麼死的人不是他呢?他配活著嗎?”
秦青頭一次用怨恨的語氣說出了這樣的話。以往,他對秦子實總是無視的。
996啞口無言。其實它也不是很理解天道為什麼會選中這種人。
等待中,天空忽然下起了雨。雨絲在路燈的照耀下拉出一條條金黃的線。路邊的草葉和花莖被金線打得直顫。
這樣的場景讓秦青想起了橋洞下雨瀑中,與徐逸之的那個夾雜著潮氣的吻。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人為他撐傘,也不會有人用纏綿愛意,為他滋養出一朵生命的花。
微腫的眼落下滾燙的淚,刻骨的仇恨染紅了秦青的瞳孔。
他握緊方向盤,極有耐心地等待著。
他以為自己至少要等到明天早上,卻沒想到秦子實在這個時候回來了。家裡的車被沈明淑撞得稀爛,還有兩輛車拿去變賣還了債,他隻能搭乘出租車。
他付了錢,從車上下來,在公文包裡一陣摸索,似乎在找傘。
這給足了秦青撞擊的時間。
996撲到方向盤上,焦急地低喊:“秦青,你彆乾傻事!”
秦青推開它,點燃引擎。
車燈忽然點亮,照射在不遠處的秦子實身上。他抬手擋臉,露出疑惑的表情。
秦青正待踩下油門,一隻大手忽然拉開車門,解開安全帶,用力把秦青拽下去。
996愕然地喊了一聲:“倉洺?”
倉洺把秦青拖入雨中,抓著他的兩隻胳膊,讓他遭受冰冷雨滴的澆淋。
“你想乾什麼?徐逸之不在了,你也想永遠消失嗎?”倉洺陰沉的語氣裡壓抑著極度的憤怒和痛苦。
夜色也無法掩蓋他漆黑深眸裡燃燒的火焰。此刻的他,宛如一隻被重創,又瀕臨死亡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