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禮眼睛一亮,皺了一路的眉頭便在此刻鬆開了。他完全未曾發現自己的心緒已被秦青不知不覺操弄於股掌。
秦青握住葉禮的大手,踩著對方堅硬的膝蓋,輕飄飄地落了地。
看見滿身花瓣,清豔絕倫的一個玉人緩緩走來,村民們連忙讓開,誠惶誠恐又感激涕零地叫著小侯爺。
秦青擺擺手,徑直走到江匪石跟前,指著遠處被烈日烤焦的山林說道:“你組織一批人把靠近村莊的樹木都砍掉,至少要砍出十丈寬,工錢我來出,每個人一兩銀子。”
江匪石立刻反應過來,笑著說道:“小侯爺是怕山林著火,波及村莊嗎?好的,我這便找人去砍樹。”
葉禮微微一愣,這才意識到剛才秦青叫自己看的竟是山上焦黃的樹木,而非什麼野獸和匪患。
他自小養在宮中,哪裡知道夏日還要砍樹防止山火?他又沒在山野裡生活過。
麵皮一陣緊似一陣,燒得熱辣辣的。葉禮抬眸去看江匪石,目中劃過一絲敵意。這人好像總能在一瞬間領會秦青的意思。而秦青看他的眼神也露出了激賞和歡欣。
敵意不知不覺加重了,惹得江匪石也看過來。葉禮連忙收回目光,垂下頭。
“砍掉的樹木彆亂扔,運到侯府來,我會按照市價收購。我準備擴建房屋,需要很多木材。若是附近村寨還有空閒之人,儘可以去侯府幫我打地基、燒磚瓦、建院牆,工錢不會拖欠你們。”
秦青慢條斯理地說道。
江匪石眼珠一轉,立刻便笑了:“那麼小侯爺可否把招納工人的差事交與我?有些人好吃懶做,就算去幫工也隻是為了混口飯吃,絕不會出力。我對附近的人都很熟悉,我保證幫小侯爺招到又勤快又老實的工人。”
秦青深深看了他一眼,勾唇低語:“那便勞煩江先生了。”
他知道江匪石想乾什麼。領到了這份差事,江匪石便要絕了先前那些賣妻賣女之人的路。
那些人就算把腦袋磕出血,他也不會為他們登記報名,送去侯府做工。
江匪石的心就有這般狠。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有些人就是該死。
為了多一口飯吃,把孱弱的女兒活活掐死。為了嘗一嘗肉味,互相交換幼兒當兩腳羊烹煮。父母得了重病,直接扔進山裡喂狼……
亂世的殘酷非常人可以想象。
而江匪石卻把這些禽獸不如的行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不會給這些禽獸任何一條活路。
江匪石彎腰拱手,謝過小侯爺的賞識。
秦青忽然湊上前去,附在這人耳邊低語:“江先生,你是一個妙人。”話落,他彎了彎昳麗多情的桃花眼,勾了勾粉嫩優美的薄唇,戲謔地笑了。
江匪石耳朵一燙,心也跟著急跳起來。小侯爺果然知道他心中所想。
但他麵上絲毫不顯,笑得同樣溫柔多情:“小侯爺也是個妙人。附近村莊這些人在小侯爺的照拂下,怕是今歲唯一能活到來年開春的災民。”
“江北城也會無事的。”秦青拍了拍江匪石的肩膀,這才緩緩離去。
葉禮眼睜睜地看著二人忽然湊得很近,頭碰頭說起了悄悄話。他們還望著彼此密密切切地一笑,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秦青說什麼,江匪石都能第一時間領會。江匪石心裡想什麼,秦青似乎也知道。
秦青喜歡男子,這江匪石長得俊美,腦子也聰明,秦青會不會轉而喜歡他?
葉禮下意識地按住了腰間的短刀,忍耐著一陣烈過一陣的酸氣。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有什麼好酸的。是因為不甘心被一個平民百姓比下去嗎?
葉禮瞪大眼睛,死死盯住了江匪石。
江匪石卻隻是輕飄飄地睨過來,微彎的唇角帶著幾分輕嘲。
這傲慢的表情與秦青像了十成十。他在故意模仿秦青嗎?他也配?
娘的!葉禮咬牙暗罵一句,這次卻有了明確的唾罵目標。
秦青慢慢走到馬車邊,為難地看著高高的車輪。
葉禮連忙回神,快走幾步,半跪下去。
阿牛拉了他一把,換做自己跪下。這回阿牛說什麼也不讓四殿下承受這種辱沒了!
萬沒料到葉禮竟然不領阿牛的情,肩膀直愣愣地撞過來,把阿牛弄翻在地,他自己則跪在車輪邊,乖乖送上自己堅硬穩妥的膝蓋,手臂也自動自發地伸出去,等著攙扶秦青。
996:“還是你厲害啊秦青!這個人剛才還說你惡心,現在都知道爭寵了!”
秦青撇開頭,小小地翹了翹唇角,這才抓住葉禮的大手,踩著膝蓋登上馬車。
葉禮一個燕子翻身就飛上馬車,瀟瀟灑灑進了車廂。他算是想明白了,自己最大的優點是武功高強,倒不如經常展示一下武藝。
阿牛看著主子過於華麗的上車動作,心裡不知道是個啥滋味。
隱隱約約,他在主子身上看見了自己曾經的影子。那個時候為了博取主子的重用,他就是這麼賣弄的。
啊呸!主子不可能討好秦青!彆亂想!阿牛輕輕打了自己一巴掌,這才爬上馬車往回趕。
江匪石和劉三走到路邊目送秦青。
那些爭相報名的婦人與女童不敢靠近,便站在遠遠的地方,成片成片地跪下給逐漸遠去的馬車磕頭。從今往後她們也有了活路。她們不用再擔心被家人賣掉,舍棄,甚至暗暗殺死烹成肉食。
飽含苦楚的淚水雨點一般灑進乾裂的土地,澆活了希望的種子。不知誰哭了一聲,緊接著就是成片的嚎啕。這不是悲哭,是向死而生的狂喜。
江匪石回頭看了看這些婦孺,眼眶裡一陣酸楚。末了他又看向小侯爺遠去的馬車,心裡縈繞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怦然。
搖搖晃晃的馬車裡,秦青對外麵喊道:“阿牛,等會兒你帶著侯府的令牌去找那個矮胖男人,把他手裡的女童和婦人都買回來。不要送回侯府,叫管家給你帶路,送去最遠的莊子。”
“為何要送那麼遠?”阿牛疑惑地問。
不等秦青回答,葉禮已經開始搶答了:“笨!若是送回侯府,她們進進出出難免被村民們看見。賣掉她們的人若是知道她們在侯府裡當差,有月錢,還不得歡天喜地找上門來要錢?”
阿牛恍然大悟,樂嗬嗬地說道:“好嘞,我保證把她們送得遠遠的。”
葉禮滿意地點點頭,這才眨著亮閃閃的眼睛看向秦青。
996:“你看他像不像一隻等著主人誇獎的大狗?”
秦青用細長的食指撫了撫自己忍不住上揚的薄唇,然後彎著眸子看向窗外。他沒有給出誇讚,但他眼角眉梢壓不住的笑意卻燦爛得宛若春光。
對葉禮而言,這就是最好的讚賞。
於是葉禮也看向窗外,勾著唇角竊竊地笑了。
惡心嗎?
他說的話,與他的行動完全是背道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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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青領著葉禮回到侯府時,陶然正指揮家丁把一個個麻袋往牛車上搬。
秦青衝葉禮揚了揚下頜,葉禮馬上掏出短刀,割開麻袋,展露出裡麵潔白的大米。
現在無需秦青多說什麼,隻一個細微的動作或眼神,葉禮就能即刻領會對方的意圖,默契就是這樣慢慢養成的。
葉禮手捧大米遞送到秦青眼前,嘴角噙著一抹愜意的笑。他對自己的表現非常滿意。
秦青撚起一粒米,放進嘴裡嘗了嘗。
“南城玉脂米?”他沉吟道。
陶然點點頭:“是啊,這可是大燕朝最好的米。”
“你要把這些米運去何處?”秦青又問。
“自然是運去縣城施粥。”
秦青臉色一沉,即刻下令:“把這些米搬回庫房,換成最劣等的米。”
陶然生氣了,連忙跑到門口攔住背著米袋的家丁:“不準搬回去!災民就不是人嗎?他們不配吃最好的米煮出來的粥水嗎?小侯爺您也太吝嗇了!您知不知道齊家施粥用的米就是上等白米?人家名聲多好?走出去多少人誇?侯府為何名聲那麼差?就是因為你們不乾好事不積德!我幫你們積德,你們還阻止我,真是不識好人心!”
葉禮上下打量陶然,心裡滿滿的都是不可思議。
或許之前秦青看他,正如他此刻看陶然。這麼蠢的人到底是何處找來的?
秦青隻是伸出細長的食指揮了揮,那些家丁就繞開陶然,把米袋子全部搬了回去。
陶然氣得眼淚直冒,目中憤恨不平。
秦青一邊朝庫房走一邊徐徐說道:“我問你,這些玉脂米的數量是多少,你買它們花了多少銀子?”
陶然給出一個重量,又給出一個價格。
秦青頭也不回地說道:“這些大米煮出來的粥水隻能活幾百人的命,卻花費侯府數千兩銀子。玉脂米產量稀少,我想你手裡總共也隻有這麼一些,施完這次粥,下回怕是就無粥可施了。那我告訴你,我用同樣的銀子買回來的劣等米,卻能連續布施數十日,活數萬人的命。”
說到這裡,秦青驟然停步,回過頭去,用嚴厲的目光看著陶然,徐徐說道:“救災是為了讓更多災民活下去,是也不是?”
陶然被問得退後兩步,隻能倉皇點頭:“是。”
“那我再問你,你現下所做的,到底是救災,還是沽名釣譽?你想要的是活人性命,還是聽彆人讚你一句活菩薩?你寧願救幾百人,也不願救數萬萬人,你到底在想什麼?”
陶然被問得愣在當場,原本憤慨的表情此刻已慢慢變成了羞愧。
她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冷不防被秦青點明了。是的,她的確很享受施粥時彆人滿懷感激喊出的一句“活菩薩”。她真正想要的是那個,竟沒有考慮過這些米到底能活多少人。
站在一旁的葉禮垂了垂頭,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個齊思雨。
或許自己在秦青心裡的形象,與這陶然,與那齊思雨,是一樣的愚蠢吧?
娘的!葉禮暗罵一句,臉皮不禁燒紅。
不等陶然回答,秦青已轉過身,繼續往前走去,隻留下一句冷漠的話:“你不用去施粥了,這件事我來辦。你的假仁假義於這亂世毫無用處。”
聲音漸漸遠去,直至消失。
陶然愣了很久才慢慢捂住臉,發出羞愧至極的低泣。她好像被小侯爺看穿了。她花了幾千甚至幾萬兩,卻不如小侯爺輕輕抬手救下的人多。
其實泰安侯府裡的人一點兒也不壞,她一直都知道。
壞的人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