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青去庫房看了看存糧,叫人把劣等米全都搬出來,一袋一袋打開,查看有無黴變。若是生了黴就全部倒掉。
“最好是倒進糞池,不要讓人撿回去。”秦青手裡捧著一簇嚴重黴變的大米說道。
管家先是點頭答應了一聲,而後想了想,又道:“如今米價越來越貴,這麼多大米白白倒進糞池是不是太浪費了?把米送給附近村民,叫他們帶回去曬一曬,搓一搓,煮熟了還是能吃的。”
秦青側頭看向管家,眼神十分沉肅。
管家緊張地冒出了許多冷汗,隻能訕訕地笑。
葉禮心裡也是這麼想,卻不敢當著秦青的麵說出來。他怕自己又犯蠢。
黴變的大米少說也有幾十袋,就這麼扔進糞池實在是可惜。管家的處理辦法顯然更好,可以幫到很多饑餓中的災民。
“去找一群小雞過來。”秦青把手心裡嚴重黴變的大米扔進麻袋。
管家不解其意,卻還是很快找來了一群毛絨絨的小雞崽。
996一看見雞崽就激動,喵嗷叫了一聲,飛快從秦青懷裡跳下地,把這群毛球攆得滿場亂跑,嘰嘰直叫。
鵝黃雞毛柳絮一般在倉庫裡亂飛,還有一根粘在了秦青的頭發上,被風吹得一晃一晃的。
葉禮看得心癢,不知為何竟伸手把這根羽毛摘下,藏進袖子裡。
秦青瞥他一眼,並無任何反應,而後揮手:“葉禮,幫我把小六抓回來。”
葉禮二話不說就飛身上前,以十分華麗的水上漂的輕功,抓住了跑得比殘影還快的996。
“小侯爺,你的貓。”葉禮捏著996的後脖頸躬身說道。
他對自己的表現越來越滿意,想必秦青也是滿意的。想到這裡,他偷偷抬眸,窺探了一下秦青的表情。
“謝謝,你剛才飛起來了,身姿真是漂亮。你在江湖上應該算是高手吧?”秦青抱住996,羨慕地看了看葉禮的大長腿。
葉禮低下頭,勾起薄唇,狀似不以為意地答道:“大約算是頂尖高手吧。”
請注意“頂尖”二字。
秦青睜大眼睛,發出了極為讚歎的驚呼。那些曾經消失了的熱切崇拜的光芒,現下又出現在他清澈透亮的眸子裡。
葉禮麵無表情地退到一旁,雙手負在身後,一派大俠風範,實則心裡縈繞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這下,秦青不會再覺得他蠢笨無用了吧?
胡思亂想中,秦青往地上灑了幾把黴變的米。
四處奔逃的小雞崽立刻聚攏過來,一邊唧唧叫一邊飛速啄食黴米。
“等它們吃完黴米,你們找個籠子把它們關在一起,若是出現什麼狀況,即刻來報予我知曉。”秦青吩咐道。
管家自小在泰安侯府長大,從未吃過黴變的米,自然不解其意。倒是幾個從外麵招進來的家丁大約猜到了什麼,卻不敢開腔。
葉禮生於皇宮,養尊處優,就更不用說了。這還是他頭一次看到發黴的大米。
秦青領著一行人繼續查看地窖。
地窖裡隻有蔬菜,並無彆的東西。
“能往侯府裡偷偷藏納賑災銀,必是出了內鬼。”秦青在心裡說道。
996有些遺憾:“隻可惜劇本裡沒寫這一段,隻說齊似風帶著官兵來抄家,找出了侯府的罪證。”
“劇本是什麼?”
“劇本就是你的命數。你這輩子會遭遇什麼,老天爺都給你寫成了一個話本。”
“命運是一個話本子?真是諷刺。”秦青垂下眼瞼,頗為嘲弄地勾了勾唇。
996也翻了一個大白眼。它不好告訴秦青,其實它手裡的劇本是殺了他的人為他安排的命運,所以他必然生生世世都會活得很淒慘。
“我會保護你的,放心吧。”996用自己的胖爪子拍了拍秦青的手背。
秦青抿唇一笑,默默說了一聲謝謝。
“小侯爺,已經檢查過了,地窖裡沒有老鼠,所有食物都保存得很好。”葉禮把邊邊角角查看了很多遍,慎重回稟道。
“嗯,日後你每天都來地窖裡看一看,彆讓老鼠鑽進來。”秦青淡淡說道。
既然內鬼把地窖當成了窩贓的地方,那他就把這個地方交給葉禮親自管理。到時候如果真的出了問題,葉禮自然比誰都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如果他可以秉公處置,還侯府一個清白,那就萬事大吉。
如果他不能秉公處置,非要借機發落侯府,秦青也早已想好了退路。左不過拋下一切死遁而已。
秦青轉著流光溢彩的眸子,來回打量葉禮的臉。
葉禮麵皮微微有些發燙,卻又心情極好地問:“小侯爺看我作甚?”
葉禮這張臉在京城可是迷死過萬千貴女。他太清楚自己的長相到底有多俊美。隻可惜秦青自幼長在偏遠的江北城,未曾進過京,這才不認得他。
葉禮向左邊側了側身,仿佛被看得有些羞赧。但其實他知道,自己左邊的側臉是最剛毅,最英挺,也最好看的。
秦青果然看得怔愣,過了好一會兒才收回目光,往地窖口走去,慢慢說道:“葉禮,我可以相信你嗎?”
葉禮心緒微亂,卻還是篤定地答道:“小侯爺可以相信我。”
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秦青懷疑了嗎?
“如今正逢亂世,人人處境艱難。隔著一層皮囊,我竟不知道誰是人誰是鬼。侯府名聲不好,樹大招風,我擔心萬一有一天,我會被身邊的人害了。”
秦青站在地窖的出口處,一束金黃的陽光照耀著他。
他半透明的薄紗長袍折射出縹緲如霧氣的光暈,繡在長袍上的片片花瓣仿佛時時刻刻都會隨風散去。同時散去的還有秦青這個人。
看著這一幕,葉禮忽然覺得心慌意亂,方寸全失。
他大步走到秦青身邊,急切地說道:“小侯爺你可以相信我。我是人,我不會害你!”
他現在已經知道了,秦青並不是傳言裡荒/淫/無度的那個紈絝,而是眼前這個有些孤傲清冷,卻又柔軟善良的少年。
葉禮怎麼忍心傷害這樣的秦青?
“如果有一天你害了侯府,我至死也不會原諒你。”秦青語氣淡淡地說道。
審視葉禮的時候,他原本清亮的眸子悄然布上一層陰霾,仿佛存著無法消除的戒備和疑慮。
葉禮麵上鎮定自若,後背卻布滿了細細密密的冷汗。他早在一開始就騙了秦青。如果有一天,自己身份曝光……
葉禮閉了閉眼,竟然有些不敢想。
“嗬~信任一個來曆不明的人是我犯傻了。”隻是轉瞬,秦青便又發出了自嘲的輕笑,搖頭低語:“我會儘快找到你妹妹,而後你們就帶著銀子離開侯府吧。”
他轉過身往梯子上爬去。
管家連忙伸出手攙扶。
葉禮站在原地沐浴著一束熾熱陽光,卻覺得渾身發冷。秦青私下裡是想把他培養成心腹的,卻又在剛才的問答中發覺了這樣做的不妥。
一份近在咫尺的信任和依賴就這樣被收回了……
如果害了侯府,秦青至死也不會原諒我。收回鑄幣權算不算害了侯府?到了那一天,秦青會是怎樣一副表情?他明亮的眼睛會被淚水占據嗎?他會對我恨之入骨,深惡痛絕嗎?
葉禮陡然握緊雙拳,壓抑住了泛上心頭的刺骨寒冷。
他連忙抬頭去看秦青,卻隻看見一片晃動遠去的透明袍角。
葉禮心裡發慌,腳尖輕輕一點就躍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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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府中能藏東西的地方都巡視了一遍,秦青這才回到前廳陪秦德懷吃晚飯。
葉禮與一名家丁站在門口守衛。
秦青慢慢講述著自己在劉家村的所見所聞。
秦德懷冷哼道:“世上竟然有這樣的父親!真是枉為人!倘若我們侯府也遭了滅頂之災,我首先保全的必是我兒。我把我自己賣了都不能讓我兒吃半點苦。餓得沒有吃食,我割肉給我兒吃!”
秦青從背後抱住秦德懷的脖子,笑出了感動的眼淚。
“不要,還是把我賣了吧。我年紀小,長得也好看,賣的價錢會高一點。”
“你說什麼胡話!我年富力強,能乾活,還是賣掉我吧。到時候你有多遠藏多遠,千萬彆被人找到。”
“賣了你,我就沒爹爹了。”
“賣了你,我就沒兒子了。”
一老一小互相捏著彼此的腮幫子,樂嗬嗬地打趣。但他們說的都是真心話。倘若侯府真到了山窮水儘的地步,他們都會選擇犧牲自己保全對方。
葉禮站在門口,靜靜看著這一幕。
外人都說泰安侯府魚肉百姓、為富不仁,但這些葉禮都沒看見。他隻看見了父慈子孝,家風清正,仁善寬厚。
為何會有那樣的傳言流出?葉禮隻是略微一想就明白了。因為早已有人瞄上了侯府,正準備磨刀霍霍。想要扳倒侯府,不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怎麼能行?
暗中籌謀的人是誰呢?
葉禮正擰眉沉思,管家已帶著一籠死雞崽匆匆跑到前廳門口,探著腦袋往裡喊:“小侯爺,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秦青停下與爹爹的笑鬨,走到門口。
“吃了黴米,不到一個時辰這些雞崽兒就死了!”管家舉起籠子說道。
996剛從廚房偷吃回來,正舔著油乎乎的嘴巴。它仰頭看了看籠子裡的死雞,說道:“是黃曲黴素中毒。”
秦青不知道什麼是黃曲黴素,卻知道黴爛的食物必然有毒。
他沉聲說道:“趕緊把那些黴米都倒進糞池,不要讓災民撿了去。如今正值饑荒,路上的土都有人吃,更何況是米。”
“哎哎哎,小的這就去辦。”管家後怕不已地擦著額頭的冷汗,自責道:“都怪我!我這一念之仁,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
“去找賬房支五千兩銀子,再去買米。什麼米便宜買什麼,多多的買,我要安排施粥。買的時候找個老農幫你盯著,不要買到洗白了的黴米。”
“好嘞,好嘞,小的知道了。”管家連聲答應,匆匆忙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