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全都是寡婦,所以是被小侯爺嫌棄了嗎?寡婦在這亂世就不配苟活嗎?她們死了丈夫,身染晦氣,所以碰不得那些藥材嗎?
大家越想越難過,有的人甚至哭出了聲音。
她們問也不敢問,爭也不敢爭,又舍不得走,於是懷揣著最後一絲希望苦苦等在原地。
乾裂的泥土被她們的淚水澆出一大片濕痕,像下了一場雨。可秦青卻對此視而不見,還在那兒興奮地發銀子。
阿牛輕輕拉扯葉禮的衣擺,小聲說道:“這也太不通情理了吧?怎麼能區彆對待這些婦人?身子骨壯實的就給銀子,身子骨孱弱需要米糧的,反而不給,這是什麼道理!葉哥,你去找小侯爺說說。”
“你怎麼不說?”葉禮擰眉反問。
阿牛撓了撓鼻子,嗬嗬一笑。
葉禮回以冷笑:“你怕小侯爺這麼做是另有深意,說得多了顯得你自己蠢是不是?”
阿牛又是嗬嗬一笑,尷尬地直拱手。
葉禮恨不得給他一拳,咬牙低語:“小侯爺這麼做自有他的道理,你懂個屁!”
“葉哥彆裝了,你也不懂。”阿牛一語揭破主子的逞強。
葉禮默默運了好一會兒的氣,這才壓製住手刃屬下的衝動。
他雖然不懂,但他知道秦青肯定不是惡意為之。秦青那麼寬厚仁善,豈會為難一群婦孺?
彆問,問了就是犯蠢!葉禮默默告誡自己。
然而叫他意難平的是,江匪石那廝好像知道秦青這麼做的用意,竟然很有默契地衝秦青笑了笑,一張白淨的臉冒著一股風流韻氣,很是叫人看不過眼!
娘的!葉禮暗暗罵了一句。
發完所有銀子,秦青站起身,衝擠擠挨挨不願離去的婦人們說道:“你們去領飯食吧,有包子饅頭,也有米飯粥水,還有一些炒菜。”
話落他轉身便走。
一名膽大的婦人終是按捺不住,伸手喚道:“小侯爺,為何彆人都能預支工錢,偏我們不能?是我們做錯了什麼嗎?”
秦青轉回頭,言道:“非是你們做錯了,而是為你們的安全考慮。我看過名冊,知道你們都是寡居,家裡沒有男丁,膝下還養著幼小的孩童。今日侯府廣發工錢,遠遠近近必然能收到風聲,山上的土匪,村裡的地痞流氓,又豈會不知。彆人家男丁眾多,他們不敢下手,你們這些人卻是首要目標。我不給你們發銀子,大家都看在眼裡,心懷叵測之人自然就不會來害你們。”
秦青轉過身,擺擺手:“去領飯食吧,等巡防隊組建起來,肅清了遠近的匪患和村裡的地痞流氓,你們自然能安安心心拿到工錢。侯府每日管你們一頓飯,吃不完的東西你們可以帶回去給孩子吃,總也餓不死。”
他領著兩個牛高馬大的侍衛,漸漸去得遠了。
江匪石衝這群呆愣中的婦孺說道:“哭什麼,小侯爺一片好心,差點被你們當了驢肝肺。”
婦人們這才回神,紛紛跪下衝小侯爺遠去的方向磕頭。小侯爺為她們考慮的東西,比她們自己想的還要深遠。怕是就連家裡的親人也少有這般無微不至的關懷吧?
“謝謝小侯爺!謝謝小侯爺!”方才還心懷埋怨的那些婦人,此時卻感動得連連磕頭。
“咱們能夠住在侯府附近,真是上輩子積了大德!”一名婦人擦著眼淚說道。
其餘人皆是感激一笑,然後便在管事的帶領下湧向了草棚。
江匪石笑望著這些人輕鬆的背影,然後才快步追上秦青。
葉禮惡狠狠地瞪了阿牛一眼,然後抹掉額頭的冷汗。幸好他沒問!
阿牛低下頭,藏起自己燒紅的麵皮。幸好他也沒問!
江匪石追上秦青,笑著問道:“小侯爺,您要擴建的房舍在何處,可否帶我看看?”
“就在那邊。”秦青指了指西側的一大片空地。
“您要建造什麼式樣的房舍?我略懂木工,也會畫幾筆草圖,許是能幫到小侯爺。”江匪石謙虛地說道。
秦青垂眸想了想,言道:“我要建南北通透的矮房,隻需小小一個隔間,一排排整齊羅列過去,每個隔間都要有土炕,另外再建造幾座茅廁就行了。不需要什麼精巧的設計。”
建造這種螞蟻窩一般的房屋是給誰住的?總不會是侯府裡的人吧?
江匪石一想也就明白了,禁不住揚唇:“小侯爺是怕到了冬日,大雪壓垮村民們的房屋,所以提前給他們建造避難所嗎?小侯爺真是大仁大義。”
江匪石深深彎下腰,給秦青鞠了一躬:“我代替村民們先行向小侯爺道謝。小侯爺大恩大德,我等沒齒難忘!”
秦青擺擺手,輕描淡寫地說道:“謝什麼,我隻是單純喜歡花錢如流水的感覺罷了。”
說完,他自己也有些禁不住,於是便掩著薄唇,彎著明眸,快活地笑了。
他是真的很喜歡花錢,可是他的錢花出去,卻滋養了許多已近枯槁的生命。
反觀朝廷下發的賑災銀,出京時是數百萬兩,到了災區竟隻剩下區區幾萬兩。那些銀子呢?都去哪兒了?
葉禮看著秦青單薄的背影,心裡既被感動占滿,又漸漸燃燒起憤怒的火焰。
都說侯府魚肉百姓,窮奢極欲,他卻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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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匪石說他略懂木工,但其實是精通。隻在工地上走了一圈,略想了想,他就規劃好了房屋的樣式、工期和預算。有他在一旁統籌,秦青根本不用操任何心。
“日後你來給我當大管家好不好?”辭彆時,秦青忽然開了一句玩笑。
江匪石愣了一愣,繼而欣悅地應諾:“好啊,隻要小侯爺不嫌棄。”
兩人對視良久,然後才雙雙朗笑起來。那種無形的默契竟在極短的時間裡就建立了。
葉禮看得心緒難平,回到自己的房間時還在不斷回想兩人相處時的情景。
阿牛見他眉頭皺得很緊,麵皮一陣黑似一陣,不免問道:“葉哥,你咋了?”
葉禮翻了個身,背對阿牛,悶悶地說道:“以前爹讓我多讀書,我不聽他的,每天隻是練武,如今才知道後悔。若是時光可以倒流,我一定好好讀書。”
阿牛摸摸鼻子:“葉哥,以後咱們少說話多做事就行了。你不蠢,你隻是不懂得民間的疾苦罷了。”
葉禮忽然翻身坐起,沉聲道:“我去前廳與秦青的貼身侍從換班,你自己歇著吧。”
“怎麼又換班?你才躺下沒多久啊!你彆是真的把自己當成小侯爺的隨從了吧?”阿牛追出去時,主子已經跑得沒影了。
葉禮來到前廳,換下了守在門口的一名隨從,默默往裡看去。
陶然正滔滔不絕地數落著秦青:“我方才去偏院看過了,那幾個孤女餓得走路都不穩當,喝了一些粥便躺在床上起不來了。小侯爺,你忍心讓她們去山裡給你采藥?為了你這一頭長發,你想讓她們被狼吃掉嗎?江北城的民眾聽聞這件事,又該說你奢靡無度,荒誕不經了!”
秦青溫吞吞地開口:“那你說該怎麼辦?”
“你給我一萬兩銀子,我要開一座慈濟堂。我要把無家可歸的婦孺都送去慈濟堂供養。”
“你知道嗎,要想救下老弱婦孺,你首先要做的是改變這個世道,而不是毫無意義地撒錢。”
“你不也是在撒錢嗎?可你撒錢卻是為了養你的頭發,造你的房子。改變世道,那是皇帝才能做到的事。”
“改變世道其實不難。”
“改變世道還不叫難?那什麼叫難?改變世道比上青天還難!我反對你讓那些孩子去山裡采藥。萬一她們被虎狼吃了,你心何安?”
葉禮默默運了運氣,免得自己一個衝動跑進去,把那女人的嘴給堵上。
秦青顯然也有一樣的想法,於是給陶然夾了一塊巨大的豬蹄。
陶然把筷子扔在桌上,蔫蔫地搖頭:“彆人一頓稀粥都喝不上,我還吃什麼豬蹄。”
“行,我給你一萬兩,你去建慈濟堂。”秦青不得不妥協。
陶然這才歡喜地說道:“謝謝小侯爺!這個豬蹄我帶走了,給那些孩子們吃。”
秦青默默扶額,倍感頭疼。
秦德懷隻好勸阻:“那些孩子挨了許久的餓,光是喝粥都會難受,更何況吃肉。你若是想害死她們,隻管把豬蹄拿去!”
陶然麵皮漲紅,半晌無言,原本的歡喜雀躍現下又慢慢淡去了。
葉禮真是替她感到尷尬。
就在這時,廳堂外跑進來一個小廝,大聲回稟:“侯爺,小侯爺,無為道長來了,說是要侯府與他一起操辦祭祀龍王爺的慶典。”
“什麼?平時不都是清虛觀自己操辦嗎?今日怎麼找上侯府?”秦德懷拍桌而起,麵露難色。
葉禮漆黑的眼眸瞬間迸射殺機,手一下子就按住了腰間的短刀。這無為道長正是他此行必要除掉的禍害之一。
隻是此人在江北城素有活神仙的美譽,麾下信徒眾多,與地方官吏牽扯甚深,輕易碰不得。碰了就會引起民憤,繼而攪亂當地局勢。
無為道長在外行走皆是打著龍王爺的旗號。江北城的百姓渴雨成疾,又怎麼敢得罪龍王爺的神官?
每次祈雨,無為道長都要溺殺好幾對童男童女,百姓們竟也不敢有所非議,還主動獻出自家的孩童供無為道長挑選。
選中了就是祭品,死無葬身之地,沒選中方可逃出升天。死在無為道長手裡的孩童迄今為止已有數十人,真真是殺人如麻,罪大惡極!
葉禮思忖間,一道爽朗的笑聲已逼近前廳,轉瞬,垂花門處便走來一個鶴發童顏,仙風道骨的老人。
老人一邊捋著胡須一邊高聲說道:“侯爺,今次祈雨,您可要多多出力啊!”
陶然拍案而起,憤憤開口:“說吧,這次你要訛多少銀子才能不拿童男童女當祭品?五百兩夠不夠?”
無為道長眼睛微微一亮,顯然是意動了。秦德懷便也暗鬆了一口氣,心道能用銀子解決的事都不是大事。
“快去找管家拿銀子!”秦德懷連忙支使葉禮。
葉禮答應一聲正準備去,卻被秦青叫住:“慢著,這次祈雨儀式,沒有童男童女當祭品怎麼能行?”
秦青站起身,慢慢走到廳外,直直地看著無為道長的眼睛,笑著說道:“無為道長,五對童男童女我都覺得太少,要不這次加至十對吧?您隻管去江北城把生辰八字合適的孩子找來,其餘的東西我們侯府準備。”
“什,什麼?”無為道長結結實實愣住了。他萬沒料到泰安侯府的小侯爺竟會說出這種話。
十對童男童女就是二十條生命,比自己還狠!
葉禮:“……”怎麼辦?這次我要不要問?一次性溺殺二十個孩童可不是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