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知很快長到了四歲。
她穿著師父用舊衣做的寬寬大大的小僧袍, 光著顆小腦袋,每天跑在石卵小路上, 山林河流邊。
雲知對身邊的一切都持有善意。
她會和枝丫上的鳥兒打招呼, 也會和水裡的魚兒問好;遇見螞蟻搬家, 會蹲在地上看很久很久,若是下雨天, 她還會用樹葉編一定雨傘, 為它們遮住。
於是這條回家的路硬是被雲知拉長許多。
春日和睦,樹木鬱鬱蔥蔥,河水潺潺, 雲知背著和師父一模一樣的小竹簍, 蹦蹦跳跳的跟在了禪大師身後。
了禪大師不敢走太快,每走兩步都會停下看看她。
前麵是木橋,他害怕雲知摔倒,便張臂想抱她。
雲知避開,奶聲奶氣的說“雲知是大孩子,不需要師父抱抱。”她扯著肩膀上的編帶,“雲知自己可以過去。”
說完, 昂首挺胸向前走去。
了禪大師憋著笑, 默然不語跟在後麵保護。
木橋年代久遠, 但還算結實。
腳踩在上麵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橋下河水清澈, 魚兒暢遊其中。
雲知踮起腳尖向河裡張望, 她瞧見魚兒可愛, 便從行囊裡掏出饅頭,掰成沫撒了進去,之後抱著大饅頭,一邊走一邊啃。
很快見到了人煙,矮屋並立,村頭村民們嗑著瓜子嘮嗑。
村東頭有白事,了禪大師今天過來就是念經超度的。
他換上袈裟,推門走了進去,讓雲知在院子裡玩耍。
院裡院外有不少人,小孩子爬在樹上看熱鬨,大人坐在石頭上聽曲子。
雲知不敢亂走,一直乖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突然,幾個比她大幾歲的小男生走了過來。
男孩們臉上掛著鼻涕,渾身臟兮兮的。
雲知白白淨淨,眼睛和玉一樣晶瑩剔透。
小男孩擦了擦鼻涕“你是從和尚廟過來的嗎?”
雲知誠實點頭。
“那你父母呢?”
雲知愣了愣,說“我沒父母。”
小男孩不依不饒“你為什麼沒父母啊,彆人都是父母。難不成你和孫悟空一樣是從石頭縫兒裡蹦出來的?”
“我不是,我不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雲知急急解釋,“我……我有師父養。”
“可是師父又不是父母,你父母哪裡去了?它們是不是不要你了?”
話題再次饒了回去。
雲知憋著嘴,緩緩把腦袋低下。
“二狗子,過來吃飯了!!”
後頭有女人在吆喝。
“來啦媽——!”小男孩沒再和雲知說話,撒丫子跑了過去。
“你看看你臉上蹭的,這都是啥呀。”女人一邊說,一邊用帕子擦著他臟兮兮的小臉蛋。
沒一會兒,旁邊玩鬨的小男生都接連跑回了父母的懷抱裡。
雲知站在原地看著,她太小,不懂得悲傷何物,也不懂失落是甚,隻覺得心裡空空落落,像缺了個角一樣的難受。
日落黃昏時,做完法事的了禪大師拿著酬勞帶雲知回廟宇。
她一路無言,低頭悶聲走。
了禪大師覺察她情緒不對,輕問“雲知不開心嗎?”
雲知靜靜思索,搖搖頭。
“是有人欺負雲知了?”
雲知又搖搖頭。
她仰起頭,瑩潤的瞳眸裡倒映著茫然,“師父,為什麼彆的小孩都有爸爸媽媽,雲知就沒有。”
了禪大師一怔,心疼與酸澀逐漸占據胸膛。
“不過我要是有爸爸媽媽,可能就要和爸爸媽媽在一起,不能陪著師父了。”小姑娘很快安慰好了自己,小臉露出澄澈的笑,“師父是一個人,爸爸會和媽媽在一起,所以佛祖想讓雲知和師父在一起。”
她小手張開抱住了禪,小奶音黏糊糊,“雲知不要爸爸媽媽,要師父。”
蟬叫的動聽,風吹得也溫柔。
他摸了摸雲知的小光頭,摘下她肩上竹簍,彎腰抱起她放在了背簍裡。了禪大師背著她,一步一步踏上石階。
她坐在用背簍裡,雙手托腮,搖頭晃腦,視線跟著飛舞的蝴蝶轉。
過了會兒,她開始軟乎乎的唱小曲兒“小和尚沒有家,像個傻瓜隻有袈裟;袈裟也沒有家,隻有小和尚這個大傻瓜……”
了禪大師溫柔笑笑“這曲子我怎麼沒聽過。”
雲知嘻嘻笑了笑,語氣驕傲“是我自己編的,師父你說我編的好不好。”
“好。”了禪大師點頭,“雲知真聰明。”
路兩邊的野果樹都開花結了果,他停下腳步,摘采下一顆圓潤的果子,用袖子擦乾淨後,遞給雲知。
雲知抱著果子啃,啃了會兒突然犯困,她揉揉眼,抱著果子睡去。
黃昏已落,山林隱於暮色。
老和尚背著小和尚漸行漸遠,很快消失在夜色深處。
也許是睡得涼著了,雲知半夜時忽然發燒。
病來如山倒,白天還活潑伶俐的女孩一下子像離了水的魚,燒得全身通紅,嘴唇乾澀。
燒未退,她又開始咳嗽,咳嗽裡帶著濃重的痰音。
了禪大師燒水喂藥,一直照顧著。
她渾渾噩噩睜著眼,聲音又弱又小“師父,我難受……”
了禪大師握著雲知的小手,沉聲安慰“師父在。”
雲知嗚了聲,慢慢把眼睛閉上。
他看了眼窗外漆黑的天色,烏雲沉沉壓在樹木之上,像是馬上要有一場大雨降落。
家裡的藥已經不夠了,了禪大師不敢給孩子喂中藥,她太小,要是腸胃吃不消再落了點彆的病根,那就得不償失了。
了禪大師找出最厚實的棉衣將她裹的嚴嚴實實,找背簍把她放進去,又小心用蓋子在上麵加固,拿了個手電筒直接下山。
山林裡的春夜寒冷,手電筒散發出的光在濃夜裡是那麼微不足道。
他老眼昏花看不清路,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好幾次都險些摔倒。
背簍裡的雲知意識不清,咳嗽聲不斷。
她咳一聲,師父的心就揪緊一分。
“師父,雲知想喝水……”
“待會兒去村長爺爺家喝。”
她嗯了聲,小小的身體不住顫抖。
一道響雷劃破夜空,傾盆玉珠朝天抖落,密密匝匝的咱在地麵。
現在快到山腳了,了禪大師不覺加快步伐。腳下濕滑,他走得急切,一個踉蹌摔倒在了路邊。
背簍上麵加了蓋子,她沒有被摔出去。
了禪大師咬咬牙,雙手撐著地麵想要站起來,結果稍微一動,刺痛便從膝蓋處傳來,疼得人全身僵直。
他喘了喘,正想著再試一次時,一道光從不遠處傳來,緊接而來的是虎子的聲音“大師?是了禪大師嗎?”
光打在了了禪身上。
他僧袍沾滿汙泥,全身雨水,狼狽不堪。
虎子急忙跑過來“大師怎麼這麼晚下山。”
了禪來不及解釋,摘下身上的背簍遞過去,聲線顫抖“雲知夜裡發燒,喝藥退不下去,勞煩你帶雲知去找你父親。”
虎子毫不猶豫接過背簍,猶豫著看了了禪一眼“那大師……”
“不用管我。”他揮手,“我緩會兒自己過去,先救孩子,孩子要緊。”
虎子知道這事兒耽誤不得,把手上雨傘遞過去後,說“那我先送雲知過去,回頭我讓你來接。”說完,抱著背簍向家裡跑。
了禪大師一顆懸著的心暫且放下,他雙掌合一,默默念了幾句“阿彌陀佛”。
雲知發燒是小兒肺炎引起的,打幾天針就能退下;相比起來師父的扭傷有些嚴重,起碼半個月不能下地看重活兒。
了禪大師對村長有恩,他怎麼也不能讓孤寡老人帶這個孩子在山上過活兒,於是每天讓自己的小兒子過去幫忙。
雲知很快康複,她也沒閒著,整天圍在虎子屁股後麵轉悠。
“虎子叔叔,我能幫你做點什麼呀?”
“虎子叔叔,我師父什麼時候才可以好。”
“虎子叔叔,你能給我講故事嗎?”
虎子“……”
這小孩話怎麼這麼多?!
師父傷好後,村長又送過來幾塊熏肉和營養品給雲知和師父補身體。師父不吃肉,於是那些都成了她的盤中餐。
肉肉很香,雲知吃得也香。
師父在一旁喝麵湯。
她舔了舔嘴巴,夾起一塊肉放到了師父麵前的小碟子裡。
了禪大師拿著筷子的一頓,默不作聲把肉又夾了出去。
雲知歪歪頭,不死心的又把肉肉送過去,“師父也吃,虎子叔叔說吃肉身體會好。”
“師父是出家人不吃肉,雲知吃就好。”
了禪大師雖是和尚,卻把雲知當正常小孩子來養,並未告訴她出家人是什麼意思。平常打坐念經她也會跟過來蹭熱鬨,但具體乾什麼她並不了解意思,隻覺得那是一件新奇好玩的事。
雲知眼神懵懂,“出家人就不能吃肉嗎?”
了禪大師點頭,“佛以慈悲為懷,不可殺生,不可食葷。雲知還太小,不需要懂這些。”
雲知若有所思的沉默一會兒,把肉肉推了過去,“那雲知也不吃肉肉了。”
了禪大師愣了愣。
小姑娘雙手合立,一板一眼說“佛以杯子為懷,師父不吃,雲知也不吃。”
了禪大師眼底帶笑“是慈悲,不是杯子。”
“慈悲要怎麼寫?”雲知歪著小腦袋,認真求學。
他用筷子蘸上水,一筆一劃在木桌上寫下慈悲二字。
這兩個字筆畫很多,雲知斬看來看去也沒看懂,又問“師父,慈悲是什麼意思?”
了禪大師說“雲知以饅頭喂魚,那就是慈悲;雲知給螞蟻打傘,那也是慈悲。”
雲知點頭,臉蛋上露出兩個甜滋滋的小酒窩,“師父帶雲知看病,是慈悲;虎子叔叔幫助我們,也是慈悲。”
了禪師父一臉欣慰的點頭。
有些意外她年紀這麼小就能懂得這些道理。
“以後,我要和師父一樣慈悲。”她合起爪爪,“阿彌陀佛。”
了禪大師摸了摸她的小禿頭,“不過雲知先要學會慈悲兩個字為好。”
三四歲大的孩子該去送去幼兒園學習了,村子裡沒有幼兒園,唯一的幼兒園設立在鎮子上。那是國家創辦的學費,每個月隻要交些飯菜錢就能進去。
了禪大師沉默著看著雲知。
自打抱她回來,她從沒出過懷月山,更沒有同齡人的玩伴,這樣下去似乎對孩子的心理健康不太好……
也許該讓雲知上個幼兒園。
打定注意後,第二天了禪大師就帶著雲知去了懷月鎮。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鎮裡,一時間新奇極了。
懷月鎮不大,四麵環山的地形注定要讓這座小鎮遠離城市的喧囂。小鎮道路狹窄蜿蜒,青磚搭建起的小院緊緊想挨。
雲知被了禪大師緊緊拉著,一雙眼好奇的四處打量。
街兩邊開滿了店鋪,有賣包子的,捏糖人的,還有賣糖葫蘆的,各種食物的味道混合成難言的香味,狠狠勾著雲知肚子裡的饞蟲。
她吞咽幾口唾沫,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前麵剔透無比的冰糖葫蘆。
小販看到了她視線裡的渴求,拿起一根走過來問“吃糖葫蘆嗎?一塊錢一根。”
雲知舔了舔嘴巴,抓著師父的衣服躲藏在他身後,羞羞地把臉藏了起來。過了兩三秒,她微微探出半個小腦袋,繼續盯著糖葫蘆看。
“大師,要給小孩買根糖葫蘆嗎?”小販滿臉掐笑地看著了禪。
了禪大師正要從錢袋裡掏錢,袖子就被拉了拉。
他低頭看去。
雲知仰著小臉“師父,我不吃。”她說,“我、我不喜歡吃。”說著,吞咽了兩口唾沫。
了禪大師溫和笑笑,摸摸她的腦袋,取出一塊錢遞過去,“拿一根吧。”
“好嘞。”小販把糖葫蘆送到雲知手上,“小師父拿好,彆掉了。”
“謝謝叔叔。”雲知眼睛一亮,接過糖葫蘆甜滋滋叫了聲。
她生得實在可愛。
小販在這裡買了這麼多年貨就沒見過長得這麼標誌的小女孩,一時間父愛泛濫,又從旁邊拿出一個糖人遞過去,“這是贈禮。”
“謝謝叔叔,不過那不是我們花錢買的,不能要。”她搖搖頭,拿著糖葫蘆跟著師父擠入人潮。
小販愣了下,隨即笑了,重新把糖人放回了原來的位置。
雲知一根糖葫蘆吃完,幼兒園也到了。
這家幼兒園的規模不大,加上老師隻有三四十個人。
進門後,雲知被放在外麵的院子裡和其他小朋友玩耍,了禪大師進去了解情況。
小院子裡有秋千和滑滑梯,小朋友們玩的開心,雲知站在一邊不敢動,直到其他小孩來拉她的手,她才開開心心過去一起玩兒。
很快,了禪大師和學校老師走了出來。
看著玩得高興的雲知,老師說“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讓她今天適應一天,決定了再正式送過來。”
了禪大師凝望著雲知沒說話。
“如果家裡遠,可以選擇住在這裡,周末在回去。這裡很多外村的孩子都是住在這裡的。”
孩子的爸爸媽媽有的打工,有的在外地,留下老人不方便照顧小孩,於是選擇把孩子留在幼兒園,這樣可以為大人減輕很大程度的負擔。
見了禪大師還是不說話,老師繼續說;“開始肯定舍不得,等孩子習慣也就好了。”
雲知開始和小朋友們玩老鷹抓小雞,歡聲笑語鬨作一團。
到底是小孩子,怎麼著都會比和大人在一起開心。
了禪大師合計一番,慢慢有了主意。
“那……今天就讓她在這裡待一天,明天我再過來。”
“好。”老師笑著點頭,“那你現在可以偷偷走,免得孩子發現哭。”
了禪大師點了點頭,最後看雲知一眼後,從院子裡離開。
他前麵剛走,後麵在玩的雲知就有所覺察的抬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