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實在喜歡外孫,一個人又總覺得孤單,去年春天老人就想留外孫多住一陣,女兒同意了。
老人剛才說的傷就是那時候受的。
小外孫在院子裡玩,跌到時被木棍戳到眼睛裡。
當時老人嚇壞了,女兒也一樣,哭著罵他,質問他到底怎麼看孩子的。
女兒一直不肯原諒他,自那以後就沒聯係過他,更彆說回來看他。
老人嗓音乾啞凝澀,“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啊,我天天夜夜地睡不著覺啊。”
“我這次來,就是想看看他們,我一年多沒見他們了。”
他從床底抽出那個菜籃子,看了一會兒那隻死了好多天的公雞,笑了笑,對他們說:“你彆看它現在這麼可怕,小的時候可招人稀罕了。”
“那麼小一點點,小雞崽還沒有半個巴掌大,毛絨絨的。”
“我外孫最喜歡它了,我這次想帶著它去給川川看看,它都長這麼大了,川川可能都不認識它了。”
龐洋暗自低下頭。
寧宿抿了抿唇,不知道該說什麼。
鬼生抱起來那隻死公雞,“大公雞,可愛!”
老人笑了笑,“大了還可愛嗎?”
鬼生:“嗯!”
三個玩家都不知道說什麼時,斜對麵上鋪那個書包男生說:“坐船好像確實不太對。”
老人立即問他:“小同學你也是去晉城嗎?”
方琦說:“他也是,他考上晉大了,應該是去晉大的!”
“哎呦!晉大,了不得。”就連老人也知道,“一個城市沒幾個能考上吧,太了不起了!”
書包男生笑了笑,僵死的眼睛竟然有光。
這光不是寧宿第一次看到了。
他幾次看到男生從書包裡掏出錄取通知書,小心翼翼地摩挲著,嘴角帶笑,眼裡有光。
或許,他從死屍狀態恢複意識,第一件事就是去摸錄取通知書。
老人:“你爸媽一定開心得不行,驕傲得不行。”
男生說:“我沒有爸爸,我媽媽把我從小拉扯到大的,她還不知道呢。”
“她就在晉城務工,我這麼早過去,就是要親手拿給她看看。”
他知道他媽媽有多辛苦,也知道她受過多少委屈,求過多少人。
他十幾年拚命讀書,就是為了即將到來的這一刻。
他說:“我要給媽媽一個驚喜。”
要當麵給媽媽一個驚喜,要當麵謝謝媽媽。
要告訴媽媽,他比班裡那個爸媽都是教授的同學考得還好。
要告訴媽媽,學校特意為他拉了一個橫幅。
老人:“那肯定是一個天大記的驚喜啊,我都能想象到你媽媽開心得流眼淚的樣子了,就和我當年看到我女兒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一樣。”
書包男生從褪色的書包裡,拿出那個錄取通知書給老人看。
老人小心地翻看著,“哎呀,這數一數二的大學果然不一樣啊,這上麵是學校的門和湖嗎,也太大氣了,在這樣的學校讀書一身榮光啊。”
三個玩家有些聽不下去了。
他們回來時很沉默。
這兩個鬼和前麵他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在這之前,他們一直覺得這車裡的死屍恐怖嗜殺,沒有一點人性。
龐洋聲音沉沉地,“他們還沒意識到自己死了是嗎?”
寧宿“唔”了一聲。
方琦心裡莫名難受,“他們都是要去同一個目的地,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
老人和男生還沒意識到自己死了。
可他們知道。
他們知道,老人無法把小外孫最喜歡的小雞帶給他看了。
女兒和外孫永遠也見不到老人了,不知道他們將在什麼時候,才知道老人死了,死在偷偷去看他們的路上。
他們知道,男生無法帶著錄取通知書給媽媽驚喜了。
他沒法在那個拚命讀書十多年考上,無數人心中的至高學府,一身榮光地讀書了。
他們看向這滿船的死屍與鬼,竟然看到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酸甜苦辣。
這裡麵的人都是怎麼死的?
是不是都曾帶著期待和遺憾上車,是要去見一個他們很喜歡很喜歡的人?
在車上時,他們就注意到很多死屍來來回回走動,或念念叨叨,或放聲大哭。
隻是那時,他們沒想過為什麼。
原來這陰路,還有這樣一段。
走陰路,是從人間走到地府,是告彆人間,接受死亡的路嗎。
當天晚上,淩霄又接到了下麵扔上來的一張紙條。
[我今天看了一個,沒能入學的學長。]
[我想,明天給他講一講學校的風景和文化。]
當晚寧宿想著自己的校園生活入睡。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聽到了動靜,感覺有一隻手摸上了他的手腕。
冰涼的觸感,讓他知道那不是活人。
原本寧宿不用貼近,就能知道一個存在有沒有生命,進了副本後,係統應該是對他的能力做了限製,寧宿感官沒有那麼靈敏。
但已經拉他的手腕了,寧宿不可能還分辨不出。
寧宿心想,終於有死屍來試探他了。
這兩天,雖然沒有玩家死亡,但並不是死屍一點行動都沒有。
他們沒有停止試探玩家,到今晚前,幾乎所有玩家都被試探過了,包括人蛹師。
不過,現在玩家都變謹慎學聰明了,知道不論如何都不能回應他們,不能觸碰他們,整個人蒙到被子裡捂住耳朵躲過一劫。
或者,像人蛹師那樣,在死屍要觸碰時,連夥處理了死屍。
血薇不僅把試探她的死屍殺了,還把那個叫胡麗的碎屍投湖了。
現在看起來,在玩家和死屍的對抗中記,玩家似乎是占了上風。
之前都沒有死屍來試探他,這個時候竟然來了。
寧宿慢慢睜開眼。
死屍不是想象中正坐在他的床邊,看著他。
正抓著他的手腕的手,是從床簾外伸進來。
剛從睡夢中醒來,還有點懵的寧宿,呆呆地想了好一會兒,才想明白。
這個死屍應該是掀不動這個淩霄藤床簾。
寧宿“唔”了一聲,忙坐起來,幫他掀開床簾。
寧宿坐起來時,兩個小孩也醒了,他們小手握成小拳頭揉了揉眼睛,和寧宿一起向外看去。
窗外風聲呼呼,黑色河浪翻湧,冷澀的氣味湧入船艙。
輪船晃晃悠悠,一片昏暗。
黯淡的光線中,一個個黑漆漆的男人麵向窗口,站在床邊。
曼曼把小夜燈點上,兩個小孩好奇地看向那個人。
曼曼:“鬼先生?你好?”
在暖黃的燈光下,寧宿看到那個人身上是一件黑色的袍子。
他微愣了一下。
那個人慢慢轉過身。
鬼生驚訝地睜大眼睛,“是你呀!”
是鬼生的熟人,也是寧宿的。
是曾一起進《鬼畜》副本的黑袍。
是寧宿毀了他的鎖魂繩後,他不知怎麼就死了的黑袍。
這樣想著時,寧宿好像不在這艘輪船上了,他又回到了槐楊村,在那個火紅又陰暗的喜堂裡。
這次他看到了黑袍是怎麼死的。
在喜堂,受了傷又沒了傍身武器鎖魂繩的黑袍,在村民想要殺人滅口時,被他的助手林良舉起砸向了棺材。
村民們特彆寶貝那個棺材,當即就衝了過去。
林良趁機逃了,而他被那些露出真麵的村民,拖到喜堂一角砍了。
虎落平陽被犬欺,闖過地獄副本的黑袍,可能從沒想到,有一天他會被一群村民砍死。
被拖走時,他的指甲一直抓著棺材上刀疤男刻出的痕跡。
銀樺社團的標記。
他嘴裡一直念叨著“社長”。
他向寧宿伸出手。
寧宿上前走了幾步,剛走過去就被黑袍的血濺了一身。
那是村民們在他身上砍下的第一刀,將還會有無數刀。
黑袍伸向他的手開始顫抖,滿臉祈求,“寧宿救我!”
“寧宿!如果不是你毀了我的鎖魂繩,我一定不會死的!”
“寧宿,你救我!隻要你救了我,我就再也不怨你了。”
“你不救我,你對得起對你那麼好的社長嗎!”
寧宿正要動時,地麵忽然開始開始震顫。
棺材板被震開,刀疤男穿著新娘服坐起來,衝著村民大笑。
有一個人身狗頭的小獸人走到黑袍麵前,凶殘大叫。
寧宿看到門口一個蓋著紅蓋頭的新娘,靜靜站在那裡,有乾啞雄厚的聲音,從紅蓋頭下傳來,“用我槐楊村的新郎,經過我的同意了嗎?”
天旋地轉之間,寧宿回到船上。
他&記30340;手被一隻灰白的小手拉住,鬼小孩憤怒地盯著麵前的死屍。
寧宿恍然看向這個離自己非常近的鬼,他是穿著黑袍,但他不是黑袍。
那他又是誰?
他拍了拍鬼生的手,沒先管麵前的鬼,而是掃了一眼船艙,不少玩家床鋪麵前都站著鬼。
果然。
這個副本沒有那麼簡單。
這幾天的平靜,隻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寧宿想到師天姝曾跟他說過的話。
但凡下過幾個副本的人,沒有幾個是能安眠的。
寧宿明白了為什麼這要安排成四級副本了。
能進初次開啟的四級副本的人,絕對不是新人,都是下過好多次本的人。
都是和很多玩家並肩作戰,或為敵過的人。
今晚,會有多少人玩家對他們內心深處,懷有愧疚或遺憾的人伸出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