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陽光明媚的白天,講台旁也能隨時投出清晰度堪比電影院的光屏。
唐伊塵的答題紙毫無死角地站展示在全班同學麵前。
不怪語文老師這麼生氣,前麵客觀題就錯了很多,其中不乏很簡單的題目,完全不符合他前年級第一的水平。
他可能是故意錯的。
寧宿忽然想到他跟自己說學思堂的話,不僅差生會去學思堂反思,成績非常好的學生,也會到學思堂接受校記長的表彰。
是這個原因?
“你給我說話啊,你到底是為什麼?你這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雜種!”
語文老師罵得眼瞳漆黑不見眼白,他帶著陰冷的氣息從講台上下來,用教案一下下拍著唐伊塵的臉,響徹教室的“啪啪”聲說明了力度多大。
他越來越不像是人類,張著血盆大口罵道:“一個年級第一考成這樣,退步這麼多,你怎麼還好意思坐在這裡呢?你怎麼不去死呢!”
全班同學都垂著頭,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看都不敢看老師一眼。
“咕咚——”
寧宿一愣,抬起頭。
這聲音隻響了一下,尋不到在哪裡。
不管老師怎麼罵,唐伊塵都不說話。
他的臉已經被拍紅了,依然是一副淡漠的樣子。
“滾到教室後麵站著聽課!”
唐伊塵拿著課本和試卷悶聲走到後麵去了。
老師收了收臉上的表情,笑著對寧宿說:“沒影響到寧宿同學吧,寧宿同學摸底考試考得非常好呢,語文考140多不容易。”
寧宿隻覺得他的笑容可怕。
上午他們班裡再沒發生什麼事。
午飯時間因為有午休,所以比早飯時間長,有兩個小時。
但很少有玩家會午休,他們都在爭分奪秒地學習,比當年高三時還拚。
能不拚嗎?
當年高考考不好隻是沒大學上,這裡高考考不好是沒命啊!
寧宿吃完飯也沒閒著,他在給師天姝補數學。
師天姝和淩霄相反,她在國外生活過很長時間,英語特彆好,短板在沒學過的高中數學。
寧宿有家教經驗,輔導起來手到擒來。
師天姝智商在那裡,聰明又認真,學得很快。
寧長風見他插不進去,對淩霄說:“那我給輔導英語吧,你小學詞彙背完了嗎?”
淩霄:“……”
因為都在不同班級,他們沒在教室,就在餐廳的長桌上。
不用怕打擾彆人休息,兩兩對頭,輔導起來很方便。
旁邊桌上,魯越見了對周相說:“你數學也不好,我也幫你輔導數學吧?”
寧宿停下筆,不動聲色地向那邊掃了一眼。
周相眼裡閃過慌亂,很快用笑遮掩過去,他緊緊攥著餐廳藍色坐椅邊角,說:“不用了,你睡一會兒吧,我背會兒語文。”
見魯越笑容收斂了些,他深深地看著魯越,對他說:“你上次摸底考試雖然不在倒數100名裡,但是你倒是100隻差6分,隨意你一定要,一定要好好學習,要不然,要不然……”
他的話卡住了。
寧宿瞥到他看魯越的眼睛,深到見水光。
魯越笑著問他:“要不然怎麼樣?”
周相張了張嘴,眼裡閃過一絲茫然和驚恐。
“要不然,不安心。”他最終說。
魯越笑著說:“知道了,昨晚隻睡了四個小時,我趴著睡會兒就起來學。”
寧宿握緊筆繼續寫。
周相好幾次看向寧宿。
寧宿把一類題型的總結遞給師天姝,說:“我去下洗手間。”
寧宿在餐廳外的洗手間門口隻等了一分鐘,周相就出來了。
“早上吃完飯,你連下過的副本都不記得了嗎?”寧宿一邊向旁邊&#30340記;湖邊走,一邊問。
“早上時,那個副本的內容很模糊了,但我還記得副本裡的魯越。”
周相跟上寧宿,不知道是不是記憶殘缺模糊影響到了大腦,他走起路有點晃蕩不穩。
他說早上,顯然現在又不一樣了。
他扶住一顆樹乾,臉上驚恐又悲傷,還有時不時因回想而有的茫然,“剛才,有那麼一刻,我連我們副本的規則都忘了。”
寧宿知道。
他本來想說的應該是,要不然下次摸底考試成了倒數100要進小黑屋之類的。
可是他卡住了,他隻籠統地對魯越說,要不然不安心。
他把一本筆記本交給寧宿,“抱歉,我本來是很好的研究對象,可是因我的自私,我不願意公開,少了很多線索。”
他強行讓自己聲音鎮定,可還是泄漏了一絲悲愴,“寧宿,我感覺我馬上就不行了。”
他悲傷地說:“我可能馬上就要忘記所有,變成一具空殼,剛才在洗手間門口,我差點認不出你。”
“我怕來不及,趕緊把這本筆記本給你認認,這上麵記錄著我所有的變化,隻要我還有人的意識,我就還會記錄下去。”
寧宿打開了筆記本。
周相說:“這上麵,還有我記下的,對於我來說很美好的記憶。”
他小聲地,祈求般地說:“寧宿,我不舍得它們就這樣消失在世上,你幫我記著好嗎?”
在即將失去記憶時,周相才知道,原來人生很大一部分是由記憶組成的,苦的、甜的,悲痛的、美好的。
有些一些記憶,就像是人生結出果實,是人生的“孩子”,在自己“死”後,不舍得它們消失在世上。
“有人記著,它們就沒消失,至少有地方存儲。”
周相抹了一把臉,笑得差點流出眼淚,“其實上麵記的很多事我此刻都忘了。”
寧宿抿唇翻到後麵,一頁紙上有一半是拚音,還有圖畫代替的字
——他已經忘記很多字是怎麼寫的了。
今天上午寧宿好幾次回頭,都見他正趴在桌上寫什麼。
他頭也不抬地就在寫這些。
像是在跟吞食記憶的怪物賽跑,拚命記下他想留下的記憶。
可是慢慢就不行了,他甚至忘了很多字怎麼寫。
隨著知識技能性記憶的消失,他的智商和思考能力也在下降,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和魯越一起從副本出來的感受。
他茫然地抬頭看了一眼窗外的陽光,眯了眯眼,在筆記本上卡住的那裡畫下了一個明亮的太陽。
越向後越不通順,拚音和圖畫越多。
前一頁還有的漢字,下一頁就變成了拚音。
但自始至終,有兩個字他寫的順暢而堅定。
魯越。
寧宿:“你不說,是怕魯越知道吧,為什麼不告訴他?”
周相:“不要讓他知道,我怕……”
怕什麼他沒說,可能怕的太多了。
周相:“就讓我在他心裡多一天正常的形象吧,至少在我還有意識,能記住他的樣子記時,在他眼裡看到的不是癡傻空殼。”
“其實差點要認不出你的那一刻,我很怕,怕什麼時候我連魯越也認不出來了。”
“我那麼喜歡的人啊,我卻不認識他了,還不如死了。”
“可是我不能死,一定不能死,我得撐住,不論變成什麼樣都不能死……”
寧宿把筆記本翻到最前麵。
[距離第一次察覺失去記憶三個小時:我忘了昨晚背記的一切,以前記在腦子裡的英語單詞也忘了,隻剩下最常用的那些,數學大概初中水平。]
[是先失去知識性記憶,從最記的最淺的開始。]
[四個小時:看不懂課本了,隻有語文課本能看懂,隻要垂頭不看老師的眼睛,老師就不會發現。]
[五個小時:開始失去進入遊戲基地前的記憶,忘了曾經的朋友同學,但是還記得爸媽。]
[可能是從記憶裡最淺的開始,也可以說是從最不重要的開始。]
[六個小時:進入遊戲基地後的記憶也開始模糊了,蓋了一層模糊的霧一樣,我快忘了進遊戲的第一個副本了,或許是叫《蛇xie》?]
[七個小時:我睡了一會兒,好像記憶消失的man了一點,我有點記不住這個遊戲裡的沒打招呼的玩家了。]
[八個小時:我開始不會寫一些字了,還認識就是xie、不出來。]
[著我還記得,補充一點失去記憶的感覺,一開始那裡隻是fu蓋著一層薄wu一樣的馬賽克,隻要你努力或者有人有提到,你還能記憶起來,這時候如果是很重要的,你一定要用筆寫下來,不然馬上馬sai克就會被xiang皮ca掉。]
周相說隻要他還有意識,他就一定還會把他的情況記在這個筆記本上給他們看。
他們從湖邊離開往回走時,寧宿覺得沒必要再把筆記本給他了。
他可能已經不會記了。
領著他快走到餐廳時,寧宿還是把那本巴掌大的筆記本,塞進了他校褲的兜裡。
“這是你很重要很珍貴的東西。”寧宿對他說。
周相茫然地張了張嘴,像個大齡孩子一樣點頭,“啊!”
餐廳裡很多玩家還在緊張地埋頭學習,他們一進門,魯越就抬頭向這邊看了過來。
周相臉上立即露出一個燦爛的笑:“魯越!”
[我第一次跟魯越下的副本,是一個真實的角色扮演副本。]
[有多真實呢,我們扮演的都是生活在孤兒院,等待被領養的小孩,不僅我們的身體變成了小孩的模樣,就連我們的心智和情感也變成了四五歲時。]
[現在回想,那就是我真實的四歲,在此刻記憶裡比我真實的四歲還要鮮明。]
[副本裡,那些收養我們的人都是魔鬼,他們會在午夜時分虐殺我們,我們四個小孩被一個住彆墅的中年夫妻收養了。]
[為了躲避最後的虐殺,好心的女仆把我藏在洗衣機筒裡。]
[洗衣機蓋子蓋上後,裡麵記好黑好黑,周圍全是臟衣服和粘膩的洗衣液。]
[女仆好像把我忘了,她不知道去了哪裡,或許是逃出去了。]
[我一直待在裡麵,越來越怕。]
[聽著靠近的腳步,我怕自己被發現,又怕有人啟動洗衣機。]
[聽著他們向外奔跑關門的聲音,我很慌,我感覺他們都逃跑了,留我一個人在那個可怕的彆墅。]
[在黑暗狹小的洗衣機筒裡,我緊緊抱住膝蓋,越來越害怕和絕望,眼淚滴在手背上。]
[又有聲音靠近,我顫抖地將頭埋進膝蓋中。]
[有凳子移動的聲音,像是有人拎起凳子向這邊走來,一步步靠近。]
[腳步在洗衣機旁停了。]
[洗衣機門被掀開。]
[我絕望地抬起頭,等待魔鬼養父恐怖嗜血的笑臉。]
[模糊的光暈中,我看到四歲的魯越正笑著對我伸出雙手。]
[陽光從他背後照進黑暗的洗衣機筒,他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像個溫柔的小天使。]
[這,是我四歲時發生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