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瑤不知道康熙是後悔,還是看到皇太後的身體狀況,感念自身。兒子們正當壯年,他這個帝王已經垂垂老矣,就算萬般不甘心,也隻得屈從於身體的現狀。
小樹乖巧得讓人心疼,平時皇太後睡著的時候,她就安靜地坐在炕前的小杌子上。手上捏著裝小零嘴的荷包,偶爾打開拿一顆出來放在嘴裡細細抿,等吃完之後,就再拿一顆。
等到皇太後醒來後,她站起身,不慌不忙把小杌子挪到炕前站上去。小身子撲到炕上,也不說話,隻盯著皇太後露出個羞澀的笑,直笑得皇太後心都化了。
雲瑤一進屋,就見到小樹如往常般坐在小杌子上。聽到聲音她回過頭,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線,起身走上來抱住雲瑤的腰,小腦袋在她懷裡蹭來蹭去。
“張開嘴讓我瞧瞧,小樹今天又吃了幾顆糖,吃完有沒有漱口呀?”雲瑤笑著摸了摸小樹的頭,她乖巧地仰頭張開嘴,細聲細氣答道:“隻吃了兩顆,嬤嬤給我水漱過了口。”
皇太後半靠在炕頭打盹,這時也睜開了雙眼,眯縫起眼睛笑著看著她們。雲瑤見皇太後醒過來,攬著小樹走過去,把她抱起來放在炕上,她立刻爬過去緊緊依偎到了皇太後懷裡。
“雲丫頭,你也坐吧。”皇太後抱著小樹,又對嬤嬤說道:“娜木鐘,你也過來。”
雲瑤心微微一沉,在炕前的凳子上坐下。嬤嬤揮手斥退屋子裡其他的下人,走過來恭敬立在了炕前。
皇太後掃視了一圈屋子,深深地長歎了一口氣,“哀家老了,萬幸到老還有你們陪在身邊,這一輩子也沒算白活。”
雲瑤說不出的慌亂,她忙說道:“太後娘娘,小樹還小呢......”
皇太後打斷她,“雲丫頭,哀家清醒的時日不多,你先聽哀家說完。”
雲瑤見皇太後像是在交待後事,悲愴衝得她鼻子發酸,忙垂下頭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淚水。
“雲丫頭啊,你到哀家身邊也已經許多年,這些年哀家沒有你陪著,隻怕早就去了。如今哀家已經活得夠長,再活下去就沒意思。”
皇太後看著哭成一團的雲瑤與嬤嬤,又拍了拍把頭鑽進她懷裡的小樹,微笑著道:“你們都彆哭,人到老了都有這麼一遭。
如今哀家躺在這裡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被病痛折磨著,不是有你們在,哀家早就不想活了。
雲丫頭,哀家看了你這麼多年,說你聰明,你又沒有任何野心。說你笨吧,那這宮裡就沒有聰明人了。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樣,這不一樣的人注定要吃苦受罪。
哀家這段時日一直在琢磨,怎麼才能讓你少吃一些苦。給你求個封號吧,你還是得回到老四的府裡去,頂著個封號困在那裡,一輩子隻能望著院子裡巴掌大的天。
以前哀家聽你說,想去江南過悠閒自在的日子,哀家想著這倒是個好主意。雲丫頭,你領著小樹去江南吧,即日就走。
彆等著哀家去了,哀家見過了太多的死,死一點都不好看,哀家不想讓你們看到。
等哀家去了以後,讓娜木鐘也來你身邊,以後你給她養老,哀家相信你,斷不會虧待她。”
嬤嬤哭得泣不成聲,跪下來趴在炕稍,“太後娘娘,奴才要隨你一起走,奴才哪裡都不去。”
皇太後也濕了眼眶,伸出手撫摸著陪伴了自己多年的老奴,顫聲道:“去吧,娜木鐘,彆犯傻了。草原上咱們回不去了,去江南,那裡有山有水,就當重新活一遍,替哀家好好再活一遍。”
雲瑤哭得說不出話來,皇太後深深喘了幾口氣,將小樹的小腦袋從懷裡挪出來,抬手抹著她小臉上的淚水,臉上露出個欣慰的笑容:“你們都彆哭,你們都過得好好的,哀家也才能放心離開。”
日次,康熙來向皇太後請安,兩人細細說了一番話之後,康熙很快就下旨令雲瑤即日出京,前去杭州靈隱寺為皇太後祈福。
旨意一下,胤禛立刻就衝到了慈寧宮。
雲瑤看著他陰沉著的臉,揮手讓姚姑姑出去,也不拐彎抹角,說道:“王爺坐吧,妾身走之前也想見見王爺。”
胤禛沒有坐,就站著直直看著她,頃刻間眼淚就流了出來。
他狼狽地轉過頭,拿出帕子擦了擦臉,好半晌才回轉過來,紅著眼看著她:“你就真的這麼狠心,你走了讓我該怎麼過?這些年我的許諾可有半點假,你始終都不肯原諒我,始終都是!”
雲瑤心裡也不好過,在這個時代,他能做到的,也算是難得。可是啊,她要的從來就不是這些。
“王爺,妾身在做宮女時,就從沒有要嫁人的打算,最大的願望不過是能升為管事姑姑,能有間單獨的屋子就滿足了。
後來陰差陽錯,妾身被指給了你,那時候妾身真覺著天都塌了。不知道王爺能不能理解,好比你盼望的某樣東西觸手可及時,那件東西卻突然被奪走時的絕望。
後來吧,妾身進了府,王爺也對妾身很好。那時候妾身隻想著,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於是打算老老實實呆在王爺身邊。
以前妾身聽說,生活就是一地雞毛,哪能你想怎麼過就怎麼過。王爺有王爺的雄心壯誌,這些妾身都夠不著。
妾身隻是居於後宅的女人,能看到的也隻是眼前的一畝三分地。當妾身這一畝三分地都不能安寧的時候,妾身也不知道活著有什麼意思。
王爺的承諾妾身也都看到了,不管是對魏珠,還是彆的。可是王爺,妾身現在身邊有了小樹,就不得不為她多打算一些。
說句晦氣的話,若是王爺走在了妾身前麵,妾身與小樹,還能在王爺的後宅安穩度日嗎?”
胤禛隻覺得心被堵得透不過氣來,他胸脯上下劇烈起伏,她說的字字句句,都像是一把刀狠狠刺在了他心上。
他們這些兒子們在康熙尚在世時,私下就小動作不斷。他不會天真到會以為自己的兒子,在他百年之後還能聽他的。
他沒有護住她,雖然自認為寵愛,可她在他身邊的日子,從來就沒得到片刻安寧。
不管在府裡時,還是後來搬到了莊子上去。
直到退無可退,最後她隻得遠走了事。
胤禛上前,猛地把雲瑤緊緊抱在了懷裡,喃喃地道:“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你等著我,以後要等著我。”
他的淚水流下來,滴在她的脖頸裡,燙得她的心也跟著牽扯著痛。
寒風呼嘯,刮得人都快脫下一層皮,太陽卻明晃晃照得人眼睛都睜不開。河邊比城裡氣溫更低上許多,雲瑤把小樹裹得隻剩下了眼睛鼻子,親自把她從岸邊抱上了甲板。
姚姑姑指揮下人將行囊箱籠放好走出來,忙上前要接過小樹,雲瑤說道:“小樹輕得很,我抱著進去吧,沒事。”
小樹手臂緊緊攬著雲瑤的脖子,怎麼都不肯放手。雲瑤知道她離開了皇太後心裡難過,拍了拍她的背道:“咱們上船了,小樹想不想看看船裡麵是什麼樣子呀?”
小樹輕言細語地道:“好。”說完她往下滑,雲瑤也順勢把她放在甲板上,牽著她的手正準備往船艙裡走。
這時岸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她轉頭看去,胤禛騎在馬上,正瘋狂朝岸邊奔來。到了甲板前他翻身下馬,晃眼間就衝到了她們麵前。
雲瑤看著氣喘籲籲的胤禛,把小樹交給姚姑姑,說道:“小樹你跟著姚姑姑進去,外麵冷,我等下就進來。”
平時極為聽話的小樹扭著小身子,緊緊抓住雲瑤不肯走。她見狀也沒有勉強,對姚姑姑說道:“你先進去吧,小樹就跟著我。”
胤禛臉色慘白如紙,興許騎馬太冷,凍得眼尾鼻子都通紅。他一直死死盯著雲瑤,好半晌才說道:“我在府裡坐立難安,做不到不看著你走。我來送你一程,想再看看你。”
雲瑤勉強露出了個笑意,說道:“好。”
胤禛仰起頭,眨了眨眼睛,重又低下頭,如上次見到時,仔細叮囑著她,再次安排著她的行程,
他嘴裡苦意蔓延,問道:“魏珠他們都跟了你去?”
雲瑤答道:“都帶上了,姚姑姑馬氏長興大妮,還有貓,老馬,皇太後都讓妾身一並帶走了,嬤嬤隨後也會來杭州。”
風太大,吹得胤禛眼睛又開始酸澀,他看著安靜依偎在雲瑤身邊的小樹,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十三說,他與福晉都很感激你把小樹養得很好,她跟在你身邊,他們也能安心了。”
雲瑤側頭看著小樹,微笑著道:“小樹很乖,多謝王爺把她送到了我身邊。”
胤禛上前輕輕抱了抱雲瑤,揉了揉僵掉的臉,努力想笑,卻怎麼都笑不出來:“走吧,外麵風太大。”
他深深凝視著她,像是要把她刻在心中。然後回轉身,大步下了船。
雲瑤牽著小樹,站在甲板上遠遠對他福了福身,然後往船艙裡走去。船收起瞄,船帆升起來,順水而下離開了碼頭。
胤禛站在岸邊,看著船沿著運河漸漸遠去,直到船看不見身影,他還一直久久立著。
孤零零的身影,在寒風中說不出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