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看著他們一行人出了院子,這才轉向屋內,悄聲將立在屋子裡和廊下的丫頭媳婦們四散開,自己邁步卻往屋子裡,回賈母一句,“都好了。”
才立在廊下,緊守著門,不讓人進去。
屋內王夫人戰戰兢兢立在地下,垂頭羞愧道:“老太太,是媳婦莽撞了。”
賈母也不歪著了,自己奮力一撐扶手,支起身子,就將手邊的一個裝滿了水的水晶囊大花瓶拂了下去,那花瓶當啷一聲摜在地上,霎時四分五裂,裡頭插著的花枝全滾了出來,濺起的碎片直打到王夫人的鞋上,裡頭的水嘩一聲全淌出來,飛起的水珠濺了王夫人一頭一臉。
賈母仍是不解氣,抬手指著王夫人的鼻子罵道:“愚婦!我家的臉都讓你丟儘了!”
原先賈母顧忌這個顧忌那個,先是記著賈代善的話不願得罪王家,又是確實覺得賈政這些年實在無大出息,後來又是看著寶玉,是從沒對王夫人說過一句重話,今日這樣,已是極重的了。
兼之王夫人四五十歲了,也是生了兒子,娶了媳婦,連孫子都有了的人,同賈政也早沒了夫妻間的溫柔情意,故把臉麵身份看的比誰都重些。
當下哪裡受得住這個,就掩麵泣道:“老太太,今日這事是媳婦不穩重,一時沒能忍住,可老太太也體諒體諒媳婦的心罷!
從我嫁進這個家起,先時老爺隻說要讀書上進,可幾十年了也未曾考個功名出來,一味隻是同那些篾片相公吟詩作畫的,家中也不肯打點,我也是高門大戶出來的,連個舉人媳婦都混不上,在先頭大嫂子跟前兒不知低了多少!我可曾埋怨過一句兒?
好容易老太爺臨終一表上去,老爺是有個官兒做了,可也有十幾年了,總共就升了一級,還是上官看我大哥連連升任的份兒上,才弄了個卓異的評語。
我如今說著是國公府的夫人,當京裡誰不知道呢,不過是個從五品官兒的宜人,如今家裡女孩子們都大了,我都不好意思帶她們出去相看,平常來往的,哪個不是國夫人、郡夫人、將軍夫人的?我平白低人家一頭,哪裡好上前攀談!
如今的大嫂子又是繼室填房,加上小門小戶的出身,拿不出手,更不得出去交際,我也是為著咱們家裡!
才忍著疼送我大姑娘到那見不得人的去處,年年夜裡,我哪一回不醒個兩三次,隻是為著我的元丫頭求神拜佛的,求她混個出路,帶帶家裡的人們,都看著她呢!
難道等寶玉大了,還要說是國公爺之孫?國公爺去了多少年了,沒有這樣的!不然說出去,隻是個工部員外郎的兒子,誰看的上眼來著!
我今日原是一時情急了,所以這樣的,可瑒兒既是我娘家的內侄兒,不在乎這個,我盼了多少年,好容易才有這樣一回,我焉能不急呢?再不急,家裡姑娘小子全都叫耽誤了。
還請老太太體諒我這一份心,我這都是為了咱家。”
一番話下來,又是拉又是踩,先是貶一通賈政不上進,自己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賈政乃至賈家,說起來是對不住自己,又扯上寶玉、元春,狠戳一番賈母的心肝子,最後才來一句,其實賈政能升職,全是我哥哥的功勞,今日得罪的也是我娘家人,您不必說這個。
賈母直叫她氣笑了,一雙利眼如刀般看過去,冷笑道:“我倒是不知道咱家二太太吃齋念佛的,還有這樣一張利口!”
又寒聲道:“既是這樣說,我倒是要一一同你說一說。
頭一件兒,你也彆說什麼出身,當誰不知道你是什麼東西肚子裡生出來的不成?你口口聲聲說老大家的繼室、填房,感情你娘就不是?她的出身,還不及老大家的!一個賣炭的起家的女兒,要不是王家的看上她勢力單薄,日後不能生禍端出來,也輪不到她嫁到王家!
第二件兒,說甚麼不好出去交際,扯你娘的臊!你是為著老二官位不顯才不好意思出去的,還是為著你自己的親娘伺候王家幾十年,連個誥命都不得上手,羞恥自己同那些高門閨貴女一句話都搭不上才不出去的?
第三件兒,你還好意思說你王家!當年你嫂子高看你一眼,叫你幫忙理兩天家,你是怎麼乾的?夥同鳳丫頭她爹,仗著人家兒子重病不起,送丫頭老婆進去的,不是你不成!要人家過繼的還能是鬼!
彆以為你自己瞞得好,明麵兒上不曾出麵,借著老二的名帖,給他大舅哥送幾個玩物過去,又叫鳳丫頭她爹出麵,請了族老,一時就抬成了姨娘,你當你自己瞞得好,其實誰不知道!是你嫂子不知道,還是你大哥不明白?我看著,你侄子心裡也明鏡兒似的!
你倒是還好意思提你娘家!這也還罷了,如今你侄子來了咱家,你不說想著修好,從來了這樁樁件件,哪一個不是踩人家的臉麵?我看也就是他氣量好才不跟你計較,如今你還好意思說是為了咱家好,我看你是巴不得你娘家恨上!我這卻不是結親,倒是結仇了!”
賈母說一回,緩一回,好容易將氣消下來了,疲累道:“我最後與你說一件兒,迎丫頭自然有她父親費心,惜春也是東府裡珍兒做主,寶玉的親事不勞你操這個心!我自有打算,你還是省省罷,有那閒工夫,替探丫頭打算打算也便罷了,嫁出去好歹也是寶玉的助力。”
說著,賈母漸漸合上眼,喃喃道:“今日這話,你自己回去好生想想,我不逼你,你自己也應當能明白。”
王夫人一時又羞又氣,隻覺得身上的衣裳都讓賈母扒下來,一件件掰扯地她臉都不知往哪裡擱,聽見賈母不讓她管寶玉的親事,一時雖然不忿,但也不敢這時候再說話,所以隻是匆匆行禮,狼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