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失魂落魄自賈母房中出來, 低著頭匆匆邁出正房, 也不理門口上來行禮的鴛鴦和趕上來要扶著的彩雲彩霞,一徑從當中的甬路上往外走。
鴛鴦自是明白想是賈母給了王夫人臉色看,泰然自如行過禮便轉身往屋中服侍賈母去了, 那邊一直留在屋外伺候的彩雲彩霞卻是麵麵相覷,隻好匆匆趕到王夫人後頭。
彩霞怯生生開口問道:“太太,可是方才老太太有什麼事情?或者奴婢叫老爺來和緩和緩, 老爺的話, 老太太總還是能聽進去一兩句的。”
王夫人一語不發,忽又低頭看見裙擺上的水漬, 陰沉沉一大塊,正在裙角繡著的碧水白蓮上頭, 自覺無比顯眼, 又瞧見周圍丫頭們一個個躲在廊下的柱子後頭偷看,隻覺得眾人都知道她在賈母處受了什麼奚落, 更是漲得麵皮發紫。
當下匆匆帶著彩雲彩霞兩人行至自己院子中。
偏彩雲跟在後頭未曾瞧見臉色, 她見彩霞未曾得一句回話,隻當是沒說到王夫人心坎兒上,便討好笑道:“太太莫急, 就是老太太氣著了, 您隻管讓寶玉來, 在老太太麵前兒撒一兩句嬌, 保管什麼事都沒有了。”
這話卻正戳中了王夫人的肺管子, 她哪裡能讓寶玉聽見賈母這般羞辱自己的話!當下回身一個耳光就扇了上去, 指著鼻子罵道:“下流忘本的小娼婦!寶玉也是你們能調算的?正經好好一個寶玉,都叫你們勾壞了!”
彩雲一時呆了,隻捂著臉不敢說話,好半晌才哭出聲兒來,就在當地跪下哭道:“太太這話讓人怎麼當得起!小的若是有一星半點這個心思,隻管讓天老爺就降下雷來,劈成焦炭!才算有我一份清白!”
誰知一個“炭”字兒又正頂在了王夫人的心坎兒上,她惱的連規矩體統都不顧了,上前又是幾個連著的大嘴巴子就把彩雲的頭發打得四散,自己氣得呼呼喘著氣,一句話也捯不上來,隻是紫漲著臉指著彩雲的鼻子,怒目圓睜。
周圍院中原見王夫人回來才預備迎上來的丫頭婆子嚇得一哄而散,悄聲躲到背地裡偷看。
彩霞見無有一人敢上來幫忙,隻好硬著頭皮上前道:“彩雲一個小蹄子,任事不懂的,太太犯不著跟她一般見識,若是有什麼,不說她頂撞了太太,不知好歹,倒要說您不尊重,”說著她低聲附在王夫人耳邊,“東邊小院兒裡周、趙兩個姨娘今日想是還沒出去,我見跟著趙姨娘的小丫頭扒牆根底下聽壁角,太太留心。”
王夫人這才回過神來,她自然不願讓趙姨娘看笑話,憤憤扔下一句:“你就跪在這兒,不到午時不必起來,也給那些妄想著攀上老爺少爺的浪蹄子們做個下場,讓她們都瞧瞧也是個什麼樣子!”
她刺了趙姨娘兩句,方才扶著彩霞回了正房中。
且不說王夫人是怎樣在房中獨坐生悶氣,倒見王瑒跟著領路的小廝來至榮府中正堂——榮禧堂,一跨進房門,便見賈赦、賈政二人正陪著宮裡來的戴內相喝茶說笑。
一見王瑒來了,賈政忙起身拉著王瑒到東邊戴權坐著的主位上,陪笑道:“老內相,這便是我那妻兄王崇安之子王瑒了,今年才十九歲,正是少年好時候,前兩年才從揚州取解,如今就在我家預備著下月的禮部試——瑒兒,這是大明宮掌事內相戴老爺,還不上前拜見。”
王瑒見賈政態度放得太低,躬身討好,幾近卑躬屈膝,有些不大看得上這幅態度——對內監自然不能擺出一副倨傲臉麵,省的這等人背後下絆子使零碎手段害人,但亦不能過於討好,都是得寸進尺,順杆就上的人精子,見你這幅態度,哪裡能不拿捏呢?
尤其戴權這一類爬上來的掌事內監,這都是皇帝身邊見多了人,聽多了事的,最會揣摩人的心意,你退一步兒,他就要進十步,其中交往分寸還應拿捏得當。
故王瑒隻是輕輕掙脫賈政拉著他的手腕,拱手行禮道:“老內相。”
戴權原來是極好好顏色人物的一個人,見王瑒形貌出眾,就在心裡對他多三分喜愛,此時又見他落落大方、彬彬有禮,並不像賈政這樣諂媚,不免又多幾分高興,便笑眯眯扶起王瑒道:“好個公子,正是像你父親年輕時的模樣了。”
這便是誇讚了,王瑒又是一拱手道:“多謝內相,晚輩不才,不敢當一句肖似家父。”
戴權連連道:“哪裡,哪裡。”又拉著王瑒的手細細問了幾句,見他舉止行為進退有度,言辭不卑不亢,心中更是歡喜。
幾人又在堂上交談幾句,戴權便起身笑道:“我來了不早了,聖上還等著回話——王公子,請同我走一趟罷。”
說著便在東側麵南背北而站,口稱:“奉上諭:令九省都檢點王子騰之子王瑒進宮於臨敬殿陛見!”
賈赦賈政及王瑒忙躬身奉旨道:“尊上諭。”
戴權這才笑道:“就不多待了,兩位大人,我這便帶王公子進宮。”
賈赦賈政忙躬身相送至榮府正門外。
戴權領著王瑒先是騎馬到內城,換了一頂轎子,抬至東華門,這才下轎一路疾走至臨敬殿偏殿,戴權笑道:“你在這裡聽宣,我便前去複旨。”
王瑒拱手回道:“內相請。”
戴權這才去了。
王瑒獨自立在偏殿中,垂頭侍立,並不左右亂看,等了約有一炷香時辰,便有一小內監,抄手至偏殿尖聲傳道:“宣王瑒臨敬殿陛見!”
王瑒躬身回道:“臣遵上諭。”
那小內監這才笑著上前道:“王公子,請。”
王瑒跟著他東繞西繞,一路垂目凝神,那小內監從前帶路,到殿門前方才悄聲道:“聖上近日頗有些心事,情緒低垂,你自個兒留神。”
王瑒詫異看他一眼,那小內監衝他微微一笑,腳下不停,至殿中回稟道:“陛下,王瑒來了。”
便有一中年聲氣的低沉男聲說道:“叫進來。”
那小內監這才從殿中出來,領著王瑒進去了。
王楊進內,恭敬躬身行禮道:“臣王瑒見過陛下。”
禦座之上的皇帝和藹道:“起來罷。”
王瑒直起身子。
這才隱隱看清皇帝的樣貌,當今皇帝年號承元,上下尊諱炌陞,至中年方登基,在潛邸時很是同自己的兄弟做了一番明爭暗鬥,方才在最後世宗年邁失德,脾氣無常,降罪先太子後得登大位,是以頗受朝中原太子勢力詬病。
誰知登基初年又多逢旱澇之災,加之世宗晚年好大喜功,性好奢靡,以致國庫空虛,常有捉襟見肘之窘,不免處境艱難,但登基年漸長,愈有乾綱獨斷之象,偏又受世家掣肘,苦於手中無人可用,不得不倚重王子騰等一眾老臣,又潛心求賢,以圖培養新一代心腹。
正是他自身經曆緣由,導致極其厭惡皇子兄弟鬩牆之事,但生性多疑,又不肯放權,諸皇子年紀已至,而太子未立,不免蠢蠢欲動,才出了揚州這等大事。
王瑒垂頭自己思索,卻聽承元帝笑道:“你這孩子,倒是沉得住氣,一語不發的。”
王瑒忙回道:“尊者未曾開口,臣不敢擅自搭言。”
承元帝深深看了他一眼,才開口道:“是你用了崇安的密奏,來求見朕的,說說罷,你為什麼要求見?”他短促地笑一聲,打趣道:“聽說你要參考禮部試了,怎麼,莫不是要讓朕替你開後門不成?”
王瑒躬身答道:“陛下,臣非為私事求見,實是為家國大事而來——臣元月至京,乃走水路緩慢而至,臣未至之時,家父曾派快馬往來京中送信,巡鹽禦史林如海亦曾傳信至京中,然,至今已有近兩月,臣派人於京郊驛站日夜守候,並未見一人得至。
故臣鬥膽,思及遠在揚州的家父及林叔父日夜懸心,未曾能盼至聖旨親臨,不敢擅專,特來稟聖上,所有揚州涉及謀逆、貪贓一事所有證據,臣拜上。”
說著,王瑒將藏在懷中的厚厚一本奏折呈上,早有小內監接過,擺到禦案之上,承元帝沉默半晌,也不翻看奏折,隻是問道:“你為何會有這個?既是有這個,又為何不早呈上來?”
他陡然直視王瑒,厲聲問道:“為何直至今日,方才稟告朕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