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虞棠容色蒼白,他低頭看著地上那灘酒水, 有片刻失神。
“我……”虞棠剛說一個字, 冰冷的槍口抵在太陽穴上。
虞棠瞳孔一縮。
楚禦的槍指著他, 目光前所未有的冰冷。
拿槍的手端得很穩,這是一位將軍的本能。
指尖卻在微微顫抖。
這是愛他的本能。
那雙手, 曾經為他洗手作羹湯, 教他寫字作畫, 在無數個夜裡抱著他, 輕柔撫過他身上的每一寸。耳鬢廝磨, 軟語溫存。
從來不會想到這樣一天……
楚禦要殺他。
虞棠好看的眼眸怔怔望著楚禦, 眼底泛起氤氳的薄霧, 似乎立刻就能滴下淚來。可他忍著,沒哭。
他若是被殺了,姐姐大概會沒事罷。讓少爺這樣誤會下去,就當他是個薄幸人, 正好忘記他。
虞棠是這般想著。
可他還是覺得疼。
那三天三夜的酷刑都沒有楚禦這一個舉動叫人絕望。
這副隱忍悲哀的模樣,讓楚禦手抖了一下,幾乎槍也握不穩了。
他殺人無數,早已不再是當年初見虞棠時年輕氣盛的少爺。想要害他的,害他家人的,從來沒有好結果。
可偏偏是虞棠。
扣在扳機上的手緊了又緊, 最終頹然鬆開。楚禦本想說一句“我不想再看見你”,卻發現他竟說不出口。
就算到了這地步,他也不忍說一句讓虞棠傷心的話。
楚禦最終一把將槍扔到了地上, 撇開目光,轉身離去。
他隨身攜帶的槍不隻一把,這把曾對準過虞棠,他便不想要了。
那是他想要保護一輩子的人,怎麼舍得傷害呢。
虞棠目睹楚禦消失在門口,身子搖搖欲墜,終於支撐不住跌坐在地上。
碎片紮破他的手掌,掌心滲出血跡,虞棠渾然未覺般。他低著頭,眼中的淚再也忍不住,落在地麵的毒酒上,融為一體。
他瞥到一旁被楚禦扔在地上的槍,十指微蜷,忽而就撿起槍抵住自己的太陽穴。
他若是這麼死了……倒也乾淨了。
食指微動,虞棠很快又鬆開。
不行。
少爺還沒有走遠。
他要是聽到槍聲,該多難過呢。那個人啊,就算誤會他要殺他,誤會他出賣了楚家……也該是會為他難過的。
許久,大概等楚禦走遠後,暗處走出一個人。
一個生麵孔。
“三爺讓我看著你果然沒錯。就知道你會動彆的心思。”那人譏諷道,“一個下九流的行當,裝什麼情深義重……”
虞棠抬起頭,輕聲問:“酒是你換的?”
沈念的走狗得意道:“那是自然。隻是沒想到楚禦還挺警覺,沒乖乖喝下去,看來他也不是很信你嘛,不然這會兒早該死……呃……”
“怦!”
那人震驚地盯著虞棠,額頭一個血洞汩汩冒著血:“你怎麼敢……”對我動手,我是三爺的人……
他話沒能說完,死不瞑目地倒在那灘毒酒上。
虞棠站起來,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他。他開了槍。
虞棠漠然收回槍,完全沒有第一次殺人後的慌張。
“你又怎麼敢……對少爺動手呢?”虞棠喃喃。
虞棠不弱。他自小學的不隻是戲。旦角也有武旦刀馬旦,十八般武藝,刀劍高蹺棍棒雜耍,不說樣樣精通,至少都能略懂一二。
他有靈活的身手。至於用槍,昔日楚禦也曾教過他自保。隻是他從沒有機會用罷了。
第一次殺人便是現在。
少爺是他的底線。
虞棠與楚禦生了誤會,楚禦許久不曾回來見他。
他殺了沈三爺的人,沈念卻沒再派人過來算賬。想來沈念如今正和楚禦鬥智鬥勇,沒功夫費在他這個小人物上。楚禦厭棄了他,他便是棄子,連棋子都稱不上。
楚禦的府邸他進不去,會被人攔下。他便等,等了許久,沒有人出來。
是楚禦不想見他。
虞棠獨自在寒風中等了一天,回來後大病一場,吐出幾口殷紅的鮮血,沾在雪白的帕子上,觸目驚心。
梨生嚇得麵如土色:“棠哥兒,你,吹了一天風,怎麼就病成這個樣子了?我去請大夫!”
大夫請來瞧過,說是風寒入體,加之心力交瘁,積鬱成疾,再來就是……身有舊傷,恐損根骨。
簡單來說,前幾日在沈府那兒受的刑太重,表麵看似養好了,卻給身體留下了不可逆的損傷。再加上心情不好還跑去吹風,小病也該折騰成大病。
虞棠如今便是這麼個情況,好好調養還好,若再這麼拚下去,這條命怕是不想要了。
梨生聽得不知所措:“那,那該如何是好?要開什麼藥?我這就去抓。”
“這還是其次。”大夫輕輕搖頭,歎息地看著榻上麵容蒼白的青年,“心病還須心藥醫。虞老板有什麼心病,還需儘早釋懷。”
虞棠低眸淡笑:“多謝大夫。梨生,送大夫出去罷。”
“誒,好,大夫請。”梨生送客,與大夫一道兒出了門。
虞棠指尖抵在心窩處,凝滯許久。
他這輩子隻得了一種病,名為楚禦,無法釋懷,難以放下,不願解脫。
生時是牽掛,死後是念想。
虞棠的病愈來愈嚴重。本就羸弱的青年迅速消瘦下去。有天虞棠看到鏡中蒼白的容顏,突然問一句:“梨生,我是不是不好看了?”
梨生忙答:“棠哥兒,你很好看。”
這麼多年,他依然不會忘記初見虞棠時的驚豔。虞棠從年少便是絕色,風華延續至今,無人可比。
哦,河對岸的綠芍倒能與之媲美。梨生沒見過綠芍,隻覺得虞棠才是真絕色。
虞棠輕撫著眼角,低語:“可他為何……不喜歡我了。連見我一麵……都不願。”
當年戲台幕後初見,血氣方剛的青年說了句“你真好看”,轉身一頭撞到門板上,傻呆呆的模樣看得他忍俊不禁。
時光流轉,徒生感慨。虞棠忽然就明白了戲文與詩詞裡常道的“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初聞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
“梨生。”虞棠蹙眉,眼中無淚,語氣平靜,無端壓抑,“我好難過。”
“棠哥兒……”梨生慌了,他見到的虞棠,從來都語笑嫣然,逢場作戲,雲淡風輕,何曾這般……這般直白地說難過。
聽得他都覺得難過起來,低頭抽抽噎噎的。
“你哭什麼?”虞棠反倒笑了,“放心罷,我還得好好活著。我還沒活明白,怎麼能先死了。”
楚禦一段日子沒有見虞棠,一是不知該如何麵對,索性不去想,免得心煩。二來他這段日子忙著籌謀救出家人,與沈念數次交手,險象環生。此時與虞棠保持距離,反倒是對虞棠的保護。
他派去暗中保護虞棠的人也一直沒有撤走。
沈念太容易拿捏人的軟肋,總挑著對方親近的人下手。楚禦不想給沈念留下把柄,牽扯到虞棠的安危。
楚禦並不知道虞棠已經落入沈念手裡一次過。章小姐當初綁走虞棠時很小心,給人造成虞棠外出的假象,就連梨生都沒察覺異常。後來虞棠深更半夜回來,閉門養傷,暗中保護虞棠的人也不清楚虞棠出了什麼情況——他們沒法露麵打探。
所以虞棠失蹤三天,楚禦沒有得到消息。更不知道他捧在心上一絲一毫都舍不得傷害的人,在沈念那裡經曆了怎樣的折磨,九死一生不曾鬆口。
他隻知道他一回來,楚家人的地點泄露,虞棠親手端給他一杯毒酒。
又愛又恨,不如不見。
他們冷戰了整個十二月,最凜冽的嚴冬。在新年將至的大年夜裡,外麵飄著雪。虞棠和梨生兩個人坐在屋中,桌上擺著三副碗筷。
“棠哥兒,碗筷怎麼拿多了一副?我收起來罷。”梨生想收拾,被虞棠攔住。
“沒有多餘。”虞棠看著那副空碗,目光放空,“很久以前……我以為我沒有家人了,每個除夕都是孤單單的過。後來有人告訴我,他就是我家人。以後每個年,他會陪我過。”
“他真的每年都會來。”虞棠語氣溫和,“梨生,你說,今年他會來嗎?”
梨生知道他說的是誰。
還能是誰……楚少爺唄。
可是棠哥兒,今年與往年不同了……整個冬天,你病得那麼嚴重,他都沒有來看你一眼。
梨生望著虞棠憔悴的模樣,實在不忍心說出口。
今晚對於楚禦,同樣是重要的一晚。
他謀劃了一個月,總算成功救出楚家人,並順帶搗毀了沈念在南京的分巢。
一家人在除夕夜裡團圓。
楚家人的情況不太好,在沈念手裡吃了不少苦頭。他們身上並沒有沈念想要的信息,因而不曾像對虞棠那樣嚴刑逼供,可一頓下馬威總是少不了。
楚父與楚幕尚且正當壯年,楚老太爺卻是身體熬不住,出來就纏綿病榻。
楚禦親自端了藥碗坐在床邊喂他:“爺爺。”
楚老太爺沙啞著聲音,張著嘴想說什麼,又幾乎說不出話。
楚禦傾耳過去:“爺爺想說什麼?”
楚老太爺斷斷續續的:“虞棠……是個好孩子,你好好待他。”
楚禦感到詫異。
爺爺一直很反對他和阿棠,為何會突然說出這番話?
但楚老太爺沒說下去,闔上眼昏睡了。
楚禦把藥碗放到桌上,決定出去問大哥。
楚幕告訴他,他們被抓,是因為章父的出賣,章家早已投靠了沈念。
“什麼?”楚禦眸光一顫,“不是阿棠——”
“虞棠?怎麼會是他。”楚幕苦笑,“二弟,從前是大哥錯了。虞棠他真的很好。我們在沈念那個老賊那兒吃了不少苦,他們折磨人的花樣很多,連我這個大男人都受不住。你知道嗎?那個行刑的人對我說了一句話,說我還不如那個唱戲的能忍……”
楚禦身子一晃。
“他們把阿棠怎麼樣了?”
“你竟不知?”楚幕愕然,“他和你的關係南京誰人不知?早就被沈念抓走……聽說連受了三天三夜的刑,也沒透露出我們的地點……我實在慚愧以前那麼看待他……”
楚幕話音未落,楚禦已奪門而出。
有人在寒夜裡狂奔,推開門,夾帶滿身風雪。
梨生滿目震驚,說話結結巴巴:“棠,棠哥兒,你看,他,他來了!”
虞棠轉頭看門口,沒有驚喜沒有委屈,沒有悲愴也沒有憤恨。
隻是極輕地笑了下。
“嗯。”
“我看到了。”
梨生很自覺地退出去,把空間留給二人。
楚禦脫了沾滿飛雪的外套,上前緊緊擁住虞棠,埋在他頸窩裡久久不語。
虞棠悶哼一聲。
楚禦慌忙放開他,眼尖地瞥到虞棠肩膀處一道極淡的紅印。他心一顫,除去青年的上衣。
虞棠乖乖的,任他檢查。
上衣半褪,青年白皙的後背上布滿淡淡的紅痕。即便過了一個月都能看出顯眼的痕跡,不難想象出當時被打得有多麼嚴重。
楚禦紅著眼看著,忽而就給了自己一耳光。
很狠,沒留力道,血跡立時就出來了。
“做什麼折騰自己?”虞棠心疼地抹去他唇畔的血絲。
“我真是個混蛋。”楚禦啞聲道。
他簡直不敢想象,當初虞棠在沈念那兒經曆了什麼。而虞棠體無完膚回來後,得到的又是什麼。
得到的是他把槍抵在他太陽穴上,是他的避而不見。
隻要一想到這些,楚禦恨不能立刻拔槍斃了自己。
“是啊,你是個混蛋。”虞棠彎了眉眼,“以後不要再丟下我了。你不見我,我很想你。”
楚禦擁著他,忍住哽咽。
“再也不會。”
沈念和楚禦的對峙出現結果。沈念觸了楚禦的逆鱗,遭到楚禦毀滅式的打擊報複,被逼得撤出南京,退回西北,元氣大傷。
他留在章家保護的人也被收了回去。
章小姐竹籃打水一場空,還得罪了楚家。楚禦直接讓章家開的商鋪倒閉,章家父女被迫縮到小巷子裡,活得如同臭水溝裡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