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轟地一下子亂了起來, 眾人議論紛紛,就連那赭衣男子自己都沒想到,經過剛才的一場豪賭, 居然還有人敢過來, 向自己挑戰。
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啊!
他眼中的驚豔淡去,唇邊揚起了輕蔑的笑意,滿臉興奮之色,正待說話, 又被旁邊的同伴拉住。
那個胖子衝他搖了搖頭。
他們今天已經贏得夠多, 也夠惹人注意的了, 凡事過猶不及, 更何況還捎帶著得罪了紀家的人,實在不好再多生事端。
赭衣男子猶豫了一下,勉強點了點頭, 轉向葉懷遙說道:“算了,我不想賭了。”
周圍的人群發出失望的噓聲。
葉懷遙好像沒聽見他在說什麼似的,先一撩衣擺, 穩穩當當在桌前坐了, 這才道:
“好說, 賭錢這事你情我願, 你不想賭了也無妨。相逢即是有緣, 我便不妨告訴閣下一個秘密吧。”
他微笑著說:“剛才那位紀公子給你的欠條,是假的。”
即使葉懷遙遮著半張臉,他那副模樣紀藍英也早已經刻骨銘心,對方剛剛一說話, 他就把人認出來了。
紀藍英本來還抱著明聖不會跟他計較的僥幸,正打算悄悄離開, 冷不防就被點名了,頓時一驚。
赭衣男子立刻看了他一眼,問道:“什麼意思?”
“他不是紀家的人,給你開出來的欠條自然無用。”
葉懷遙道:“兄台,我可是冒著得罪人的風險,當麵把這個秘密給戳穿了。你要是跟我賭,無論輸贏,那些債我來還。要是不賭,反正你也不虧,就把那把劍拿去抵債吧。”
赭衣男子聽葉懷遙似乎話裡有話,一驚之下看向他,卻見對方隻是滿臉興奮,又好像單純是真的隻想跟他較量一把。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都說道:“當然是要劍啊,劍上的寶石那麼多,就算拿到當鋪去當了,都比靈石和銀兩加在一起值錢了。”
這本來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但赭衣男子卻並不這樣想,他猶疑地看了紀藍英一眼,卻不再想聽他解釋什麼,沉吟片刻,轉向元獻。
他問道:“閣下與這人認識罷?請問一句,他到底是不是紀家的人?”
紀藍英連忙衝著元獻使眼色,他的神情使元獻忽然想起了之前在塵溯門的時候,自己讀取嚴矜的記憶,紀藍英也是衝著他這樣滿臉求懇。
他衝著赭衣男子說道:“不是。”
元獻沒再去管他,這才衝著葉懷遙打了個招呼:“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你。”
葉懷遙微微一笑道:“是,早知道就換個地方吃飯了。”
元獻默然片刻,又道:“你放心,我會退親的。此事錯在於我,回去之後我便會原原本本跟父親說清楚。”
葉懷遙道:“嗯,多謝。”
話至此處,兩人也沒什麼可說的了。此時他們之間的關係似乎又回到了過去那些平靜無波的歲月,偶爾碰麵,寥寥數語,然後各自漠然分開。
仿佛什麼都沒有改變。葉懷遙的目光永遠是這樣柔和帶笑,其實從不會起半點波瀾。
但元獻知道,剝去表麵的抗拒,自己的心卻其實早已不再安靜。
他煩亂不已,又不願讓彆人看出自己的不舍,略一拱手,便走開了。
赭衣男子此時也意識到,自己是真被紀藍英給驢了,當下又急又怒,將他的佩劍往地下一摔,一把將想要離開的紀藍英搡回了店裡。
他怒聲道:“你彆走!你小子居然敢耍我?一會再跟你算賬!”
葉懷遙笑道:“兄台實在不必如此氣惱,你賭錢的手段若是當真出神入化,那麼又何妨答應我的條件?還是說……”
他手指點了點額角,故作沉思狀道:“其實你剛才都是靠出老千贏的,所以碰見我這等真正的高手,不敢應戰?”
赭衣男子怒道:“你這明擺著是用激將法激我!”
葉懷遙笑吟吟地說:“就是激你,願者上鉤。來麼?”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不下場就真成孫子了。赭衣男子冷哼一聲,大聲道:“媽的,賭就賭!”
他拖開葉懷遙對麵的椅子,重重往地上一頓,坐了下來。
兩人一笑一怒,中間隔著個孤零零的骰盅。
赭衣男子睨著葉懷遙,仍是把那些靈石銀兩,並著之前紀藍英的欠條,都一並從乾坤袋中倒了出來。
他指著紀藍英的欠條說道:“這個,你說了要兌現。”
葉懷遙也不廢話,直接就將欠條上的靈石銀兩清了。
赭衣男子從剛才開始一直氣呼呼的麵容,這才稍微變得舒緩了一些,衝葉懷遙道:“我看不上那些小裡小氣的局子,要賭便是把這些全給押上。你敢不敢?”
葉懷遙將容妄剛才給他的東西放到了桌上,說道:“可以。”
他這邊的靈石顆顆晶瑩璀璨,華光流轉,顯然是十分稀罕的上品,再加上一摞銀票,價值約莫得有赭衣男子那邊的三四倍之多。
滿桌子的珠光寶氣簡直晃瞎了圍觀群眾的眼,沒想到在這麼個小地方能夠見識到如此豪賭,個個熱血沸騰,簡直比坐在那裡的當事人還要激動。
赭衣男子也沒想到葉懷遙出手這麼闊氣,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隻見這人生的單薄斯文,頭發被銀冠束起,綴著寶石的腰帶上斜插著他剛才那把玉骨的折扇,整個人身上一派世家公子哥的紈絝氣,唯獨不像個武人。
他估摸著這小子的出身非富即貴,連天高地厚都沒弄明白,天真衝動加上揮金如土,正是一隻好肥羊。
赭衣男子盯了一眼那堆東西,哼道:“那就開始吧。”
仍是店小二搖盅,這兩位大爺哪個他都得罪不起,將這項簡單的工作乾的戰戰兢兢,骰盅搖的像是發了癲的野狗,生怕讓誰挑出來毛病。
葉懷遙後背靠在椅子上,笑吟吟地看著他,最後還是赭衣男子不耐煩了,皺眉道:“行了吧,你要搖到明天早上去?”
小二連忙把骰盅扣在桌上。
這搖晃骰子的聲音,方才葉懷遙已經仔細聽了一陣。骰盅裡共有三枚骰子,每一枚骰子都有六麵,每麵挖出來的點數不同,重量也就不一樣。
這樣的差彆就使得骰子落下之時,不同點數向上,發出的磕碰聲都有所不同。
當然,這種不同極其細微,再加上三枚骰子同時作響,要一一分辨出來很不容易。
小二這樣一扣,葉懷遙聽出來裡麵的點數應該是七點小,衝著赭衣男子說道:“這第一把,閣下先選罷。”
赭衣男子嗤之以鼻,似乎還不大想領他這份人情,說道:“是先是後,對於我來說都並無乾係。”
話雖如此,說罷之後他還是選了一個“小”。
骰盅揭開,果然是小,當即葉懷遙麵前的部分銀票和靈石就歸了對方所有。
這個結果也在眾人的意料之內,畢竟赭衣男子剛才無論打牌還是投骰,都是把把全贏,要是葉懷遙一上來他就猜不中了,彆人反倒才要懷疑有鬼。
緊接著第二輪,輪到葉懷遙先猜,他聽的分明,是個“十三點大”,於是選了大。
如果揭開骰子真的是十三點無誤,就等於是赭衣男子輸了。通過上一把的試探,葉懷遙懷疑他也精通聽風辨點之術,並利用這一點故意在骰子上麵做手腳。
因此他選完之後,就凝神觀察對方的舉動。
赭衣男子一動都沒動,身體的接觸範圍僅止於他身下的椅子,更是甚至連看都沒往那骰盅上麵多看一眼。周圍也無絲毫的靈力波動。
然而就在店小二要揭開骰盅蓋子的那一刹那,葉懷遙突然聽見“嗒”一聲極其細微的響動,他立刻意識到,有一枚六點的骰子被翻了個麵,變成了一點朝上。
這樣一變,三枚骰子的向上麵點數加起來,便由“十三點大”變成了“八點小”,店小二一揭開骰盅,自然便是葉懷遙猜錯了。
在骰子的翻動過程中,並未受到任何外力的影響,赭衣男子和他那個胖子同伴一站一坐,都根本就沒有動彈。
但就在骰子翻動的那一個瞬間,葉懷遙忽然感到了一種沒來由的衝動與渴望,在叫囂著“我想贏”、“我一定要贏”!
這渴望並非來源於他心底裡的想法,而是剛才葉懷遙鋪展開自己的靈力,去全神貫注地監測那個骰盅的時候,所感應到的。
——這是,願力?
此時,小二已經將骰盅打開,贏家赫然又是赭衣男子。
這種結果已經在周圍眾人的意料之中,但正因為如此,才讓人感到失望。
剛才看葉懷遙出來挑戰的時候,信心滿滿,意氣風發,他們還以為對方是有什麼特殊的本事,結果一看,也不過如此。
葉懷遙倒是拿得起放得下,見狀一笑,乾脆利落地將自己麵前的靈石銀票往對麵一推,道:“我又輸了。”
有一部分人發出“噓”聲,還有些人眼睛直勾勾落在那堆巨資身上,幾乎要被珠光寶氣晃瞎了眼睛。
這樣的財富,足夠半城的人富足一生,誰要是得到了它,足以轉眼之間飛黃騰達,扭轉命運。
他們一生當中,何曾見過如此豪賭!
這一刻,不管赭衣男子是正是邪,如何陰鷙怪戾不討喜,他也成為了人人羨慕擁戴的對象。
赭衣男子拿起一粒靈石在手中把玩,那銀子也還罷了,這種一絲雜質的靈石對於他們修道之人來說,絕對是輔助功力進益的最佳工具。
連著贏了兩把,他非但沒有見好就收,一顆心反倒也被這高額的回報給點熱了,看了眼葉懷遙麵前所剩無幾的財物,饒有興致地說:“繼續賭?”
葉懷遙眨了眨眼睛,笑道:“那我可也得打欠條了。”
赭衣男子雙手抱在胸前,端詳葉懷遙片刻,說道:“那倒也是不用,這次的彩頭,我就要你的臉。”
他這話一說出來,周圍便是嘩然一片。
這場豪賭已經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景,現在賭局到了這個份上,一個囊空如洗還不肯停手,另一個放著奇珍異寶不要,偏生要對方的臉,更是聞所未聞。
葉懷遙也稀罕的笑了,說道:“這個嘛……兄台要是把我的臉看的這樣值錢,在下也真是榮幸之至。不過萬一你贏了,這彩頭我可怎麼給呢?”
赭衣男子邪笑道:“這有什麼難的,把你的臉皮扒下來,不就是了?”
這話他說得輕鬆,葉懷遙接的更順口:“那若是我長得寒磣,你可不能反悔。”
“沒關係。”
這時候,赭衣男子的身上總算稍微帶出來一點江湖人的豪爽氣了。
他痛快地揮了揮手:“到時候麵具摘下來,閣下的尊容到底是副什麼模樣,對我來說,豈非也是一場賭?倒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