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妄立在飯莊後麵的街上, 隻見四周行人寥寥。
他的目光淡淡在周圍掃過,唇邊冷笑忽現,左手掐訣, 在虛空中接連三彈。
隨著指尖幻光變幻,周圍的景色似是一閃, 容妄則不再停留,毫不猶豫地選定了一個方向,縱身躍起,整個人輕飄飄地連翻過兩處短牆,再落地的時候, 恰好是一處小巷。
他負著手,在小巷中間閉目靜立了片刻,跟著倏地睜眼,前方逐漸有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傳來。
出現在巷子口的人, 赫然是那個赭衣男子的胖子同伴。
容妄勾唇,麵上掠起一點慵懶而散漫的笑意,揚聲招呼道:“你好啊?”
這胖子看上去敦實憨厚, 其實遠遠要比他的同伴機靈。剛才見勢不妙,趁著葉懷遙和赭衣男子動手的時候,匆匆忙忙往懷裡塞了一袋上品靈石, 奪門而逃。
葉懷遙倒並非不知道他跑了, 不過更清楚暗中還有玄天樓的人時刻待命, 自會跟上,因此並未理會。
因為離恨天的影響, 這城中不能禦劍。胖子也怕後麵有人追來, 一邊在心裡暗罵這片鬼地方,一邊急匆匆向著城外趕去。
然而路越跑越窄, 莫名其妙就拐到了幾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小巷子裡麵。
他四下轉悠,正在精神高度緊張的時候,猛然被容妄上來打了這麼一個招呼,整個人被嚇的肥肉一顫,腳步立時刹住。
他本來滿臉驚慌之色,不過當發現攔在自己麵前的隻是個單薄少年之後,這驚慌又轉眼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態過後的惱羞成怒:
“哪來的臭小子,讓開!”
容妄低笑了聲,慢悠悠地說:“一隻偷東西的老鼠,看見了主人家還這麼蠻橫?”
胖子一怔,隻當他說的是自己懷裡的靈石。再仔細看看對方,這才想起來容妄是剛剛跟在葉懷遙身邊的小廝。
他眼見行跡敗露,索性逼上前去,獰笑道:“小鬼,我本來可沒想殺人。既然你自不量力,非得把錢看得比命重要,那也彆怪大爺狠心了!”
說話之間,一把匕首已經從他的袖中滑出,向著容妄的胸腹之間直刺了過去。
眼看就要將對方一刀斃命,突然,他發現自己的刀鋒無法前進。
容妄仍是一隻手負在身後,另一隻手伸出來,隨隨便便夾住了刀刃。
他並未看那名胖子,下頦半抬,兩眼望天,慢悠悠地說:“哦,原是我生來弱小,便連自個的東西也不配要了。”
刀身發出“喀喀”的響聲,碎成了幾塊,落到地上。
容妄似笑非笑:“擅闖我離恨天者,竟然能活著出來,你倒是有點本事……可惜,也到頭了。”
他在說這兩句話的時候,那胖子已經一連換了七八種手法,想要掙脫轄製。
結果他驚恐的發現,自己竟始終受製於麵前的瘦弱少年,彆說不能傷他分毫,便是跑,都抬不動腿了。
一股極為強大的魔能威壓當頭落下,他雙膝一軟,重重跪地,跟著就聽見容妄說出了“我離恨天”這四個字。
胖子臉色發青,顫巍巍地抬起頭來,說道:“你、你、你是魔族的人?!”
容妄站在他麵前,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睥睨而視,仍是輕言慢語:“說說,你懷裡那些寶貝,是怎麼來的?”
隨著語聲落下,胖子藏在暗兜裡的不少魔族異寶感受到了召喚,爭先恐後地自己跳出來,稀裡嘩啦掉了一地。
容妄雖然不屑回答他的問題,但這情形,顯然已經是默認關於魔族的猜測。
這胖子比他暴躁易怒的同伴要更加狡猾,但也更加沒骨氣,見狀極是害怕,不用容妄動手逼供,便戰戰兢兢地把所知都說了出來。
他說的跟赭衣男子所講並無出入,倒是講到賭博一事的時候,胖子說道:
“具體的我……小人,小人也不大清楚。隻知道嚴康/生/性/好賭,他師父管教了很多回也改不了這個毛病,偏偏運氣還差。結果有回在賭桌上,他叫嚷著什麼這輩子賭錢都要贏,後來就真的一直再沒輸過了,我旁敲側擊地問過幾回,他也沒透過什麼底……”
容妄打斷他,又問道:“那他每回贏錢之後,行為可有什麼異常之處?”
胖子本想說沒什麼異常之處,可是看見容妄那副麵含淺笑眼珠烏沉的樣子,他硬是生生被瘮的打了個寒噤,說道:
“好像……好像是有一點。他小氣的很,每回贏到了彩頭,非得要一毫一厘地算清楚,半點都不能少,連人家要用什麼彆的東西抵過都不成。贏了錢也不見多歡喜。”
胖子覺得這倒是很正常,須知他賭鬼見的多了,不少人真的不是在乎那點錢,而隻是追求賭桌上那種刺激感罷了。
隻是容妄卻另有一番想法,他沉吟片刻,問道:“該說的都說了?”
胖子點頭如搗蒜,連聲道:“是是是,都說了。半點也不敢欺瞞。”
容妄笑了笑,斯斯文文地道:“多謝你,幫了我這個忙。”
這人當真是喜怒無常至極,此時客客氣氣地說話,又顯得十分文雅謙和,叫人摸不透他是開心還是不快。
胖子心裡麵又是不安,又存著僥幸之念,忐忑道:“那、那我……把東西都放下,就——走了?”
“走?走去哪裡呢?”
容妄歎了口氣,幽幽地說道:“人生在世,歲月如流,縱使百年千年,亦不過是轉眼即過,終究歸於塵土。本座今日念在煩勞你一場的份上,便日行一善,幫閣下免去這紅塵煎熬之苦,豈不是好?”
陽光照在他身上,卻照不透那寒霜般的容顏。
凝眸之間,眼如寒星,眉似飛刀,端麗秀氣的一張臉上,儘是冷血刻毒之態,連那笑容都帶著七分殺意。
胖子心神巨震,脫口道:“你是……邶蒼魔君!”
容妄一笑,喟然微歎,轉身漫步而去。
在他的身後,胖子剛剛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想跑,卻驟然瞪大了眼睛,喉中喀喀響了幾下,脖子上慢慢顯露出一線血色的傷口。
緊接著,他的頭骨碌碌滾落到了地上,身體也隨之慢慢倒下,共同化作一灘血水,滲入地麵。
從頭到尾,容妄再沒有回頭多看一眼對方的死狀,這是強者自信能夠掌控一切的傲慢。
但這傲慢,總是會在見到葉懷遙的那一刻,儘數化作溫情、緊張,與患得患失的期待。
容妄回去的時候,正好趕上葉懷遙在找人,他連忙快步跑過去,道:“我在這裡!”
葉懷遙轉身道:“你跑哪去了?”
容妄道:“我去追那個之前一塊賭錢的胖子。”
他雖然偽造了身份,但始終還是不大願意騙葉懷遙,說了這句話就再沒往下說。
葉懷遙看了眼身邊剛剛回來的下屬,目帶詢問之色,那名玄天樓的弟子連忙稟報道:“尊上恕罪,屬下無用,剛剛追人追到一半,就跟丟了。”
葉懷遙目光中沉思掠過,把手放在容妄肩上,問道:“那你呢?追上了人,沒被他傷著吧?”
容妄沒想到他先問這個,難得怔了一下,才回道:“沒有……我也沒追上他。”
他剛殺了個人,身上沒有沾一滴血,心卻被腥氣裹著。但葉懷遙像是這無邊黑暗世界裡的最後一盞燈,那唯一的光亮,總能壓製住他心中處於失控邊緣的戾氣與暴躁。
被這樣按住肩頭,容妄整個人都立刻變得柔軟了下來。
那隻手仿佛直接放在了他的心臟上,明明稍一用力,就可以置他於死地,但對方偏生隻是輕柔地籠住,叫他無法掙脫,又熨帖無比,即使是立刻死了,也毫無怨尤。
他忽然想起了兩人小的時候,葉懷遙也曾說過類似的話,做過類似的事情。
——不過,他大概不記得那就是自己,兩人也永遠都無法再回到過去。
世人都說他瘋,但有些奢求,容妄在心裡麵想的非常明白。隻是心知肚明,卻未必能做到罷了。
他隻能一邊絕望著,一邊用力地愛著。
終於走到這一步,葉懷遙要去離恨天了。
葉懷遙此刻正忙著,也沒空再多說什麼,隻又叮囑道:“好了,現在我有點事,先讓人送你回客棧去,老老實實在裡麵等著,彆亂跑了,知道嗎?”
容妄抬起頭來,深深看了對方一眼,答應道:“好。”
他的聲音又乖巧又柔和,真像是個最聽話的孩子那樣,葉懷遙心中對此人的疑慮卻是越來越大。
他之所以沒有點破,是因為都能感受到,容妄的身上並無針對於自己的半分惡意。既然不是壞心,那麼世界上每個人都有權力擁有自己的小秘密。
在無法確定對方不是個真正的孩子之前,葉懷遙還是願意把他當成一名普通的小少年對待。這是雲棲君待人一貫的溫柔與尊重。
他最後在容妄的肩頭上拍了拍,匆匆離去。
葉懷遙之所以著急,倒也不是擔心那幫亂闖離恨天修士們的安危。
他雖然心善,但並不是個濫好人,貪心的修士們不知-->>
天高地厚,原本就是自己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