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番交涉之後, 陶離錚一行人總算抬了陶離縱上船。
船艙裡麵的宴席早已擺好, 主位上隻有葉懷遙一個人坐著,旁邊是逐霜在斟酒, 見了陶離錚,她怯怯往葉懷遙身後躲了一下,但目光隨即又落到陶離縱身上。
除了這兩人之外, 再無其他護衛。
葉懷遙這樣坦蕩, 倒叫疑神疑鬼跟進來的陶家人麵上都有些掛不住。
趙鬆陽心下汗顏, 暗想著幸虧沒有帶更多的人上來,不然陶家的麵子可真就沒地方擱了。
葉懷遙起身笑道:“諸位貴客惠然應約, 在下榮幸之至,請。”
這一會的功夫, 他已經又換了一件鵝黃色的長衫, 腰間束著一條巴掌寬的白玉腰帶, 除此之外更無其他裝飾。
可是這樣的顏色,卻更將原本便秀美的容貌襯托的神采飛揚, 果然是一副世家公子的做派。
陶離錚卻沒有笑, 從一來到這裡, 他始終處於全身戒備的狀態。
銳利如電的目光將葉懷遙上下一掃, 他方才拱了拱手,道:“仁兄客氣。說來相交一場,我還沒有請問過閣下的名字, 實在失禮。”
葉懷遙道:“敝姓葉。”
他一邊說一邊抬手示意, 兩人相對而坐。陶離縱雖然仍在昏迷, 但也被人推到了席前。
葉懷遙看了看陶離縱,連帶著把他身後的兩名護衛也掃了一眼,笑了笑,親自挽袖,從旁邊盛了一碗湯。
他道:“大公子如今的身體狀況無法進食,便請進一些湯水罷。”
陶離縱身後的護衛便伸手去接,葉懷遙道:“小心。”然後將碗遞給了他。
明明隻是一個盛湯遞湯的動作,被他做出來竟然也能高蹈出塵、優雅自在,笑對著護衛說話的樣子,就好像對方也是他的至交好友一樣,殷殷關切,溫暖隨和。
這人身上的親和力實在是太強了,當他微微斂眉垂首的時候,光影在卷翹的睫毛上躍動,那種恍如如同夢境般的熟悉感再次湧上心頭。
陶離錚心神一晃,總覺得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對方,但又怎樣都想不起來。
他按下紛亂的心緒,不顧趙鬆陽的眼色,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說道:“葉公子,陶某是個急脾氣,今天應你的邀請來到這船上,那就有話直說了。”
葉懷遙本來都把筷子提起來了,聽對方這樣說,微微一頓,又重新放下,道:“請講。”
陶離錚沒注意他戀戀不舍黏在一盤桂花魚條上的目光,或者就算看見了,也不可能想到這樣一個人其實是個吃貨。
他直接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事情:“你為什麼要特意讓我帶著兄長一同前來?他的病,是否與你有關?”
“也可說有,也可說無。”
葉懷遙啜了口酒,說道:“我認識逐霜姑娘提到的那位恩客。”他側頭衝逐霜笑了一下,“就是‘嚴爺’。”
誰也想不到葉懷遙與此事之間是這樣一層關係,周圍的人都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逐霜守在旁邊,給他們幾個人倒完了酒就退開了,正魂不守舍地偷偷看著陶離縱。
被葉懷遙的話將注意力吸引回來,她愕然道:“您說喝醉之後,叫奴家許願的那位嚴爺?”
葉懷遙道:“不錯。他生性好賭,但手氣不怎麼樣,屢賭屢輸,結果就在你們這家青樓裡麵,有一天就莫名其妙地開始贏了。也正是因此,他才放下話來叫你許願,並稱什麼願望都能完成,是不是?”
逐霜茫然點頭,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什麼關係。
陶離錚卻從旁邊聽出了些許端倪,目光一凜,沉聲說道:“所以說,姓嚴的能贏錢,跟逐霜得以嫁入陶家,應是相同道理?”
葉懷遙道:“從目前我所知道的情況來看,或許正是如此。”
陶離錚一字一頓道:“那人在哪?”
葉懷遙漫不經心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夜色中波光燈影搖曳,船舶穩穩行駛,有幾許白霧緩緩從河心中升騰而起。
他晃了晃酒杯,回答道:“已經死了。我跟他賭錢,贏了他,因而暴斃。”
其中的種種細節他沒說,但事情也確實是這樣一個過程。
陶離錚眉頭深鎖,這時,趙鬆陽在旁邊說道:“葉公子,在下這裡有幾句話,不知道可不可以說。”
他也是陶家正式收徒的弟子,並非普通護衛,因此也坐在席上。
葉懷遙笑道:“我說不可以,似乎也不大合適,請講。”
趙鬆陽道:“一直到現在,閣下的身份、來曆、目的,我們都一無所知,隻聽了半天你毫無證據的片麵之詞。說來說去,連你口稱認識的那個人都已經死無對證了,又教人如何相信你不是另有企圖?”
葉懷遙“哦”了一聲:“那請問仁兄覺得,我會有什麼企圖?”
趙鬆陽不陰不陽地說:“閣下如此高深莫測,這可難說。但你私闖陶家、帶走逐霜、又說這些無憑無據的話來混淆視聽,絕不可能安什麼好心!說不定——”
他正想說,說不定陶離縱就是被葉懷遙所害,尚未出口,就忽然聽見從外麵的船板上傳來“咚”一聲重響,似是有人用船槳敲擊船板。
這股敲擊之力順著船板直震入內艙,桌上杯盤晃動,彆人麵前都沒什麼大礙,偏偏就是趙鬆陽的酒杯從桌上跳起來,半杯殘酒一下子儘數潑在他的襟前,半滴都沒浪費。
趙鬆陽身手不差,見狀連忙用手格擋,然而竟然沒擋住,“啊”了一聲跳起來,怒道:“乾什麼!”
隻聽船艙外麵有一個人朗聲笑道:“這位兄弟,我家公子身份尊貴,請你對他說話時客氣一些。不然就算公子心胸豁達,不做計較,我們這些屬下可是要介懷的。”
說話的人是展榆。
陶家到底是名門正派,也還罷了,但逐霜這件事卻是奇詭莫測,他不放心,便留在葉懷遙這條船上,親自充當船夫。
聽得趙鬆陽對師兄出言不遜,展榆自然是忍不了的,當即出手略施小懲。
此時他們的船已經越劃越遠,離開了另一側岸邊的遊人,到了空蕩無人的湖心當中,所以更是沒了顧忌。
展榆聲音朗朗,話音剛剛落下,就從四麵的其他畫舫上也齊齊傳來一聲敲擊。
靈息從湖麵上震蕩出去,引動水聲叮咚,似在附和。
見到這樣的陣仗,即便因為剛才衣襟被潑濕的事而感到惱怒,趙鬆陽還是不由臉上變色,微感惶恐。
他忍不住又看了葉懷遙一眼,暗暗推測對方是怎樣的來頭,竟如此眾星拱月一般。
——看他形貌氣質,難道是哪國被送出來學藝的王子皇孫?
葉懷遙一手支在桌上,倚窗持酒,依舊是一副十分放鬆的姿勢,見趙鬆陽看過來,便托起酒杯朝他敬了敬,含笑道:
“家裡人太過關切,有失禮得罪之處還請兄台勿怪。其實你這樣情急,一定是因為關心陶大公子,也是人之常情嘛,千萬莫要放在心上。”
陶離錚的脾氣雖然執拗暴烈,但他並非是個全無頭腦之人,葉懷遙話中句句皆有深意,即使不是真的,都大有推敲的餘地。
他本來正聽的入神,冷不防被趙鬆陽一打岔,心裡同樣覺得師兄的行為有些不妥,隻是在外人麵前顧及他的麵子,這才沒有出言責怪。
可是葉懷遙最後說的這兩句話,又讓陶離錚有種說不出的古怪之感。
他皺了皺眉,衝著趙鬆陽一抬手,阻止了他後麵的話,又向葉懷遙問道:“如今嚴康已死,我兄長昏迷不醒,逐霜對此事又隻了解皮毛,所有的線索全都斷了,不知道葉公子刻意提起,是否還有其他深意?”
葉懷遙聽他這一問,忽然轉頭看了逐霜一眼,把逐霜看的微怔。
他對陶離錚說道:“陶二公子,你總是揪著逐霜因何能嫁進陶家這件事奇怪。但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逐霜都已經被趕走了,你大哥的精血依舊會不斷虧損?”
這一點陶離錚當然想過,隻是種種疑點都可以用“逐霜的邪術”這五個字來解釋,他就沒再深思。這時候聽葉懷遙特意提起,顯然是彆有深意。
陶離錚道:“你的意思是?”
葉懷遙道:“這些天以來,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那就是這些許願者究竟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當初我跟嚴康賭錢就注意到了,每回他賭贏之後,一定要把所有賭來的東西都討要到手,那個時候我就在想,會不會那些彩頭,就是他要給出去的東西?”
嚴康明明不缺錢,可是他每回賭贏之後,一定會要求輸的一方將賭資毫厘不剩地給出,哪怕是再麻煩再費事,都不允許用其他東西替代。
這個奇怪的現象當時就引起了葉懷遙的懷疑。
但後來嚴康死了,他又沒有地方去詢問驗證,隻能暫時把疑問壓在心裡。
直到這回又聽說了逐霜的事,這個念頭才重新浮現出來。
葉懷遙對展榆說,“逐霜為什麼要嫁到陶家”,就是想知道,她到底意欲得到什麼。
如果想要財產,想要秘籍法器,那麼陶離縱精元消耗的原因就得從這個方向來琢磨,所以葉懷遙一直覺得想不通。
直到方才陶家人上船的時候,他看到逐霜緊張向著陶離縱望去的那一眼,突然醒過神來。
原來是自己將整件事情想的複雜了,這個看起來狡猾善辯,水性楊花的青樓女子,想要的東西其實格外簡單。
——她隻是真的喜歡陶離縱這個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