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妄離去的時候,不遠處的朝陽已經徐徐升起。
葉懷遙忙了這一整晚, 雖不能說已經徹底解決了問題, 但最起碼稍微摸到了一些事情的線索, 也算是有所收獲。
而對於這個結果, 隻怕最高興的, 還是要數陶家。
在陶離錚帶著陶離縱回去之後不久, 這位昏睡了多日的陶家大公子,總算清醒過來了。
雖然他的身體還是十分虛弱,但與家人對話時思維清晰, 神誌已經無礙。吃了幾粒靈丹之後,身體狀態也逐漸有了好轉的趨勢。
昌鴻夫人歡喜的幾乎哭了出來, 簡直對明聖感恩戴德,自然也不會介懷他之前小小的戲弄。
陶家家主陶殷原本在外求藥,聽說長子醒過來了,連忙折返。陶離錚又將整件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對父母講述了一遍。
陶家位列五大世家之一, 底蘊深厚,勢力超群, 但其本家遠在西域, 族人又多半性情高傲不群,與其他的門派世家交往卻不算緊密。
近年來, 他們同玄天樓的交情, 也僅止於每年逢節之時派人互相贈禮問候幾聲罷了。
但這一回, 陶殷聽說是明聖到了, 並且還分彆救了兩個兒子, 又是驚訝又是感激,當下趁著對方還沒有動身啟程去參加奪寶會,在家中大擺宴席道謝,並派人前往玄天樓分舵,送去了請帖。
陶離錚的心情十分複雜。
他把明聖當成自己的意中人已有百年之久,不過對方的身份在那裡擺著,又已經早有道侶,每每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自己心裡都並未抱有太多其他念頭。
他對於明聖的向往,說白了就如同現代人追星,喜歡的死去活來,又清楚差彆巨大,心中的向往傾慕,遠遠要比真實親厚的感情多了許多。
直到這回,得知那個戲弄過自己的少年就是明聖,心中不染凡塵煙火的影像一下子就多了血肉,他的心態也不知不覺地跟著悄然改變了。
“明聖……”陶離錚將筆擱下,麵前的宣紙上寫的分明是“葉懷遙”三個字。
他臉上微微露出一抹苦笑,自言自語道:“原來你是這樣一幅脾氣……跟我想的可從來都不一樣。”
下人通報說玄天樓的貴客到了,陶離錚長歎一聲,將桌上的宣紙揉做一團扔掉,自己起身便向著外麵走去。
走出幾步之後,他又折了回來,在鏡子麵前照了照。
自家少爺原本是從來不注意這些的,在旁邊等候的小廝不由憋笑。
這些年來陶離錚癡迷明聖,起初可能還有所收斂,隻有少數人知道。
結果後來瑤台一戰過後,他以為葉懷遙死了,惋惜悲傷之餘,幾乎日日將這人掛在嘴邊。
現在就算是府上一個看門的守衛都知道二少爺的心事,小廝眼看他一反常態,在鏡子麵前照來照去,心意不言自明,不覺好笑。
他偷笑自然不敢出聲,陶離錚卻好像背後長了眼睛一樣,在鏡子麵前對自己的儀容稍作整理,然後轉身就是一腳。
小廝“哎呀”一聲,連忙躬身道:“二少爺恕罪,小人不敢再笑了。”
陶離錚道:“少給我油嘴滑舌的,滾!”
他剛說完這句話,就聽一個人笑著說道:“這是誰又招惹你了?”
陶離錚一轉頭,隻見陶離縱從外麵走了進來,氣色看上去不錯。
他連忙迎上去,道:“大哥,你怎麼自己起來了?”
陶離縱道:“我也躺了這麼多天,都快不會走路了,現在病情恢複,自然要多轉轉。走罷,貴客將至,莫要讓人家久等。”
他這樣一說,陶離錚忍不住抿了下唇,陶離縱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這些年來,家裡人都知道你的心事,依我看,所謂有誌者事竟成,你也不要太過沮喪。玄天樓固然是修真各派當中實力最強者,但咱們陶家也同樣不差在什麼地方。不說彆的,最起碼跟歸元山莊相比,還是能夠強勝一籌的罷?”
這是自從陶離錚說喜歡葉懷遙以來,頭一個對他表示支持的人,他沒想到自己的大哥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陶離錚心中也跟著熱了熱,但隨即就苦笑道:“這又不是要打架火拚,不論元家跟歸元山莊誰強誰弱,元獻都是名正言順的明聖道侶,不是嗎?”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向外走去,陶離縱道:“但元獻跟明聖似乎感情不佳,玄天樓未必能忍得下這口氣,以後如何,尚未可知。”
兩人一邊說一邊迎出去,過不多時,葉懷遙和展榆帶著一些手下也到了。
陶殷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去,二話不說,直接長揖到地,衝著葉懷遙說道:“陶殷在此謝過雲棲君!謝過展令使!”
葉懷遙連忙扶住他,笑著說:“陶家主這樣客氣,我可要不好意思了。當年您與師尊平輩論交,說起來我還要稱呼一聲師叔,貴我兩派守望相助也是理所當然,何必言謝。”
陶殷道:“長幼固然有序,恩怨也需分明。長輩不長輩的另提,雲棲君救了我這兩個兒子,當麵謝過也是應該的。”
陶離縱和陶離錚跟著拱手致謝,又分彆同展榆見禮。
兩邊先把應有的禮節都客套完了,這才隨意了一些。
陶殷笑著衝葉懷遙說道:“還記得明聖剛到玄天樓的時候,我曾見過一麵。那時候你年紀還小,又重傷在身,可把你師尊給急壞了。如今昔日稚子已經成了一方大能,真是時光飛逝。”
他說到這裡不禁感慨:“幸虧之前那場意外也是有驚無險,你師尊可好?”
葉懷遙道:“有勞前輩掛心,師尊依舊四方雲遊。先前我出事之後他曾回過玄天樓幾次,可惜沒有趕上相見。而後我被師兄找到,曾傳遞消息過去,師尊發過兩張傳音符罵我,就又不知行跡了。”
陶殷笑道:“倒是他的作風。”
陶離錚坐在一旁,聽著兩人說話,卻一句都沒往心裡去,隻是下意識地注意著葉懷遙的動作,見他吃了什麼,自己便跟著也夾一筷子什麼。
他心裡反複想著兄長之前的話,一會覺得很有道理,一會又覺得簡直是天方夜譚。
後來酒席過半,他見葉懷遙起身說要透透氣,便也下意識地跟在了後麵。
展榆當初也是親耳聽見陶離錚宣稱明聖是他心上人的,一直注意著對方的舉動,見狀皺了皺眉,猶豫一下,還是沒有跟出去。
陶離錚跟著葉懷遙一直走到外麵的花園裡。
他本來沒少喝,這時候被外麵的新鮮空氣一灌,腦子清楚了些,忍不住懊惱地拍了自己一下。
葉懷遙回頭一看,問道:“二公子,你跟著我是有什麼事嗎?”
“我……”
明明酒都已經醒了,陶離錚還是覺得自己的舌頭有些大,說話不利索。
他本來可以隨便找個借口,說是順路,說是想道謝,但被葉懷遙一問,不由衝口道:“我永遠都忘不了你那一劍。”
葉懷遙揚了揚眉梢。
陶離錚知道他肯定不記得,但是這件事他心心念念了許久,一開了頭,講述的頓時順暢起來。
“就是那天在斜玉山底下,我和幾位同伴們遇到了異獸,被你在山頂淩空一劍劈成了兩半。百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那是三月末,本來已經下了好幾天的雨,就那時是剛剛雨後初晴……”
被他這麼一提,葉懷遙才隱約有了一些印象。
陶離錚頓了頓,說道:“我知道你那一招叫做‘飛流明鏡’,並非玄天樓所創,是五台山的劍法。少年時各家子弟築基之前,都要去佛寺中靜心參禪,摒除心魔,我也學過。”
但他當時可沒有想到,這一招反倒成了自己最大的心魔。
“自從見了你的劍,我這些年來把那一招練了也不下千遍萬遍,卻始終不得半分劍意。”
陶離錚也不知道說的是劍還是人:“大概越是求之不得,越是輾轉難忘,明知道此劍的要義在於‘心如明鏡’,卻是怎樣也無法摒除思緒當中的雜念。”
人皆說相思惹塵埃,看來當真如此。不過這句話,他可就說不出口了。
葉懷遙一直沒有作聲,很有耐心地聽著他把話說完,這才問道:“你練劍的時候,心裡都在想什麼?”
陶離錚看了他一眼,咬了咬牙,說道:“想你。”
葉懷遙含笑說道:“是麼,多謝。但你既然想了,為何要強行壓抑,不一直想下去呢?”
陶離錚:“?”
葉懷遙對於他迷惑的反應也在意料之中,神色間沒有半分變化,而是換了一個問題:
“昔日,神秀曾經說過,‘身在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塵埃’,這一劍招的名稱正是由來於此,但既然朝朝拂拭,如此勤勉,那麼每一朝新的塵埃,又從何而來呢?”
陶離錚心中一動,仿佛瞬間明白了什麼,但這明白又隱隱約約,叫人根本就看不清楚。
他這些年來心思糾纏,內息不順,本來就埋下了隱患,此時稍作冥思,立刻又感覺到丹田之中內息翻湧,有暴躥之勢。
而就在這時,卻見葉懷遙雙指一並,衣間颯颯帶風,劍氣外溢,猛然迎麵點來!
他喝道:“陶離錚,飛流明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