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王妃的這名侍女並非王府的家生子, 乃是她身邊當初陪嫁的大丫鬟,伺候王妃多年,葉懷遙記得她的名字叫桑嘉, 生的很美。
按常理來說,桑嘉這樣的身份,最終歸宿大多數都是被家中的男主人收為妾侍。不過翊王跟桓氏夫妻感情極好, 並無此心。所以桓氏便也提過, 再過幾年, 就給桑嘉找個清白富足的人家婚配。
可是還沒等嫁人, 桑嘉竟然就已經有了身孕。
這件事被發現之後, 她一口咬定這孩子是翊王的骨血——當然,這並非事實。
翊王半是怕妻子誤會,半是覺得一名小小的侍女竟然敢空口造謠,意圖攀扯他,當即勃然大怒,下令徹查。
結果查來查去, 也沒查到那名奸夫是誰, 倒是證明了桑嘉說的那幾個日子翊王都不在府中, 雙方並未接觸過,孩子自然不會是皇族血脈。
桑嘉卻似乎並非有意誣賴, 而是全心全意地認為就是王爺看上了自己, 不管怎樣審問都一口咬定此事。
最後還是一位太醫經過診脈,認為她極有可能是被人奸汙, 所受刺激過大精神失常,得了失心瘋。
原本這孩子也是不能留著的, 但桑嘉經過一番折騰,身體已經極為虛弱, 強行打胎很有可能連大人都保不住。
她的遭遇可憐是可憐,但幸運的地方又在於桑嘉是翊王妃帶來的同鄉和陪嫁,從小伺候,主仆間感情十分深厚。
眼下王妃身邊的舊人剩的不多,桑嘉的胡言亂語又並非是主觀上故意誣陷,因此,翊王最後終究沒有對她如何重罰。
從那一天起,桑嘉被關在了王府角落一處無人居住的院子裡,平時派了一個老奴送水送飯,但為了防止她胡言亂語,卻是不再允許她與其他外人接觸。
直至數月之後,她生下一名男嬰,這母子二人就一起在那小院裡麵住著,成為王府中的一個禁忌。
這樣的齷齪事,自然不會有人膽敢到世子爺麵前多嘴,汙了這位王府明珠的耳朵。
葉懷遙是一直到十一那年,無意中亂闖的時候碰見了當年那名長大的男嬰,這才心生好奇,慢慢知道了事情真相。
這小男孩比他小了三歲,卻生的單薄瘦弱,身上還有被他那瘋娘打出來的傷,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因為生父不詳,桑嘉便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小容,但平時她發起瘋來也都是小雜種小畜生地亂罵,很少用到這個稱呼。
府裡的下人覺得這女人癡心妄想不成,竟然還瘋了,實在可笑的緊,都拿她們母子當個笑柄,平時少有人願意到那院子裡去。
葉懷遙自從無意中發現這個小孩之後,便又起了同情心。見著小容可憐,便經常趁桑嘉不在的時候偷偷過來探望,給他帶些吃喝。
這時候重新回顧舊事,葉懷遙忽地記起來,今天仿佛是小容的生辰,自己答應了要來陪他,因而也陰差陽錯錯過了一次見到朱曦表演的機會。
他瞧著少年的自己領著阿軒走到了那處小院子門口,汪汪學了兩聲狗叫。
葉懷遙:“……”
他發現自己小的時候大概有一顆不當人的心,不是學貓就是學狗。
過去燕沉他們老說他淘氣欠揍,那時候葉懷遙還笑嘻嘻的頂嘴,現在看下來……確實挺欠,簡直就是多動症患者。
不多時,小院的門開了,從裡麵探出來一個小腦袋,警惕地四下看看,見到小葉懷遙之後,他的眼睛頓時一亮,高高興興地將他讓了進去。
這孩子正是小容,他隻比葉懷遙小三歲,今年已經十二了,但是長得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就算說他七八歲,也有人信。
見到來人,小葉懷遙噗嗤笑了:“我每回叫汪汪你就出來,我看要不然下回你就把大名起成汪汪得了。”
要是換個人,聽了這話準得罵他,小容卻隻是笑,說道:“你願意怎麼叫都成。”
兩人往院子裡去,阿軒則守在外麵看門。葉懷遙從他手裡接過食盒,笑著摸了把小容的腦袋。
兩人往裡麵走著,小葉懷遙又捏了捏對方的肩膀,道:“剛下過雨,你怎麼還穿這麼少?看這身上涼的,生了病又沒人照顧你。”
他一邊說,一邊利索地將自己身上的披風一脫,直接裹到了這孩子身上。
小容連忙道:“我不要,你也冷,快穿上!”
小葉懷遙哈哈笑道:“不要什麼不要,走了。”
他不由分說,硬攬著小容進了房間,將食盒放下,隻見桌上隻有兩個皺巴巴的乾饅頭,旁邊豁口的碗裡還有點涼水。
葉懷遙皺了皺眉頭,問道:“你娘呢?”
小容本來見到葉懷遙就是一臉開心,聽到“娘”這個字,臉上的喜悅才微微一淡,說道:“侍寢去了。”
“啊,侍寢?”
葉懷遙本來在興衝衝揭開食盒的手一頓,吃驚道:“給誰侍寢?”
小容麵無表情地說:“她前幾天從院子裡薅了點草,紮成人形擺在東廂房裡,硬說那是王爺,每晚過去侍寢。不會回來的。”
葉懷遙:“……”
沒想到隔壁還有個稻草編的他爹,葉懷遙實在不明白人竟然能為了一份心中的執念瘋成這個樣子,聽小容這樣一說,覺得有些詭異,又有些想笑。
當娘的瘋,當爹的風流過後不知所蹤,整件事當中,最無辜的明明就是這個孩子了,卻要將父母所有的罪責承擔下來。
礙著小容在跟前,葉懷遙並沒有把自己的不讚同表露出來,若無其事地說:
“那最好了,她不在才清淨,我好幫你慶生。不要那倆破饅頭了,咱們吃好的。瞧瞧我帶了什麼!”
小葉懷遙把食盒裡麵的東西端出來,原來是一碗長壽麵,並一碟小兔子糕。
麵是在他來之前剛剛吩咐廚娘煮了出來,糕點也已經又熱過一遍,兩樣東西都熱氣騰騰,分外誘人。
隻是葉懷遙這個大少爺笨手笨腳,把碗端出來的時候灑了點湯,還是小容說了句“小心燙,給我”,上手幫著葉懷遙將東西擺放好。
麵條是王府大廚用精心熬製出來的雞湯吊的,一端出來,香氣頓時充斥了整個房間。
而盛著兔子糕的盤子使用碧綠翡翠雕成,上麵的小兔或趴或臥,有的在吃草,有的在休息,還有幾隻滾在一起玩耍,亦是惟妙惟肖。
對於一個平時隻能吃到饅頭冷菜的孩童來說,這些東西在他生辰之際出現在眼前,簡直不真實地像是一場幻夢。
小容再怎麼嘗儘人間冷暖,早熟早慧,到底也不過是個小孩子,眼睛都看直了。
他忍不住“哇”了一聲,肚子就開始咕咕叫了起來:“真好看。”
小葉懷遙好不容易才把那碟兔子糕好端端地護送回來,就是為了讓這個小孩看一看,見了他的反應非常得意滿足,獻寶似地說道:
“我沒騙你吧!是不是很可愛!來吧,快吃,一會涼了。”
小容舔了舔嘴唇,好像還咽了下口水,但是沒動,把碗推給小葉懷遙,道:“你、你先吃。”
在他眼中,這怕是山珍海味,難得能見著一回,因而舍不得動筷子,還要先讓一讓,卻也沒想想對方是天潢貴胄,什麼東西能吃不到嘴?
小葉懷遙含笑而體貼:“多謝,不過我來之前已經吃飽啦,這就是給你帶的。快吃,都吃光了才算哥沒白來這一趟。”
小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饑一頓飽一頓卻是常事。若沒有葉懷遙的接濟,他每天都是饑腸轆轆,填不飽肚子,此時把碗端過來,頓時再也忍不住,狼吞虎咽起來。
小葉懷遙自己帶了一壺酒,也是今日從外麵街頭買的,偷偷捎了進來。翊王妃管得緊,素來非年非節,都不怎麼許兩個兒子沾酒。
所以小葉懷遙想喝酒的時候,都是跑到小容這裡來過癮。
彆人都嫌棄這院子晦氣又破舊,他卻覺得這是個難得的自在地方,還有個挺有趣的小兄弟陪著。
小容吃麵,小葉懷遙就在旁邊笑吟吟地托腮看他吃,不時自斟自飲。
葉懷遙打小身邊就都是士族權貴,吃飯也慢條斯理,形容優雅,他見慣了那些人,倒覺得要看著對方吃的這樣香才滿足,仿佛也被幸福感給傳染了。
他提醒道:“你慢點吃,彆噎著,喜歡的話我下次還帶。”
兩個小孩坐在桌前,一個吃一個喝,葉懷遙瞧著這一幕,心裡突然有點犯起了嘀咕。
他心裡想,我怎麼覺得這場麵……這麼眼熟呢?
當然,按照常理來說,他眼熟也是應該的,畢竟這就是葉懷遙童年時所經曆過的一切。
可是此刻,他卻總覺得同樣的事情仿佛在不久之前發生過似的,但眼下一時半會,又怎麼也想不起來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場景下,那時坐在自己對麵的人又是誰。
不多時,小容就連湯都給喝乾淨了,聽見了小葉懷遙的話,他捧著空空的碗點頭,點了兩下,又覺得自己形象不佳,連忙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要擦嘴。
小葉懷遙掏出塊帕子,順手幫他擦了擦嘴,笑道:“真給我麵子,瞧瞧,都吃成花貓了。”
他放下手帕,又說:“對了小容,今天是你的生辰,這就十三了,你可有什麼心願,今天許了最靈驗。”
小容道:“許什麼都行嗎?”
小葉懷遙笑道:“是呀,要閉上眼睛認真想,不能說出來。”
小容的眼睛亮晶晶的,閉了下又睜開,問葉懷遙:“你有什麼想要的嗎?我幫你要!”
小葉懷遙“唔”了一聲,摸著下巴道:“這個嘛……我好像還真沒有。”
小容也跟著想,結果發現確實如此。
葉懷遙出身高貴,不光是衣食無憂,難得的是他的父母也對他寵愛有加,將他護的極好,一點其他勳貴之家的糟心事都不用處理,可以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反倒是他自己,要什麼沒什麼,恐怕是千萬個願望都不夠許的。
小容心中喜歡極了葉懷遙,一心一意也想給他點什麼,讓他開心,結果發現自己一無所有,人家什麼都不缺,有些失望。
他閉上眼睛,默默許願自己能快點長大,長到能和對方比肩的程度,不再依賴他,拖累他,可以反過來保護他。
然後,一輩子都能這樣陪在他的身邊。
小容睜開眼睛,葉懷遙道:“許完願望了?”
小容點了點頭,又有點不甘心,再問他:“你真的什麼都有嗎?”
葉懷遙故意逗他,笑著說:“是啊,我什麼都有。有好吃的,有大屋子,還有好多錢。早就和你說啦,隨我出去當伴讀多好,那樣就不會挨打挨餓了。”
小容道:“不行,會有人說你閒話的。”
他不是普通的家奴之子,在外人眼中,隻是一個一個肖想王爺的賤婢為了登上高枝而生下來的失敗品。
若非桑嘉體質虛弱,若是打胎便會有性命之虞,他原本也不會來到這個世界上。
這樣的身份,若是葉懷遙還把他當成個普通的隨從書童帶來帶去,難免會引得旁人指點——翊王府本來就已經夠招風的了。
小容雖然年紀不大,卻早已從其他人的白眼和冷嘲熱諷當中明白了這個道理。
小葉懷遙道:“由得他們去唄,誰要說,反正也不敢當麵說。你小小年紀,操心這麼多作甚?”
但不管他怎麼勸說,小容聽話是真聽話,固執起來也是真固執,隻是搖頭不應。
小葉懷遙這兩年和他說過多次了,也是拿這個倔小子沒有辦法,隻得作罷,說道:“那下回再給你拿點書過來看。”
兩人又相對坐了一會,小葉懷遙天南海北地給小孩侃了一通外麵的奇聞軼事,說話的聽話的都很是儘興。
這回買來的酒喝起來不覺怎樣,倒是後勁綿長,小葉懷遙這麼說了會話,酒意上頭,不由得有些犯困。
這時,王府外麵的街道上有更夫敲響銅鑼,阿軒也在窗外輕聲道:“世子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