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之政府的極刑方式隻有兩種,一種就地格殺,另一種則是將受刑者流放到時間亂流中。神官知道,巫女申請的定是第二種——代代更迭,每換一代都是重新開始,沒有記憶也沒有傳承,但凡換個稍微有一點點危險的環境空蟬都沒有獨立生存的能力。
如果她能在新世界中活下去,那就是上天也不願見到這樣純潔無辜的女孩橫遭不幸;如果活不下去……也好早早免去更多痛苦災難。
這是他們這些普通工作人員唯一能替她做到的事。
“這樣麼……”
端坐神社之中旁觀人類來來往往數千年,石切丸不知聽過見過多少,神官話音落地他就已經明白一切。
“我們整個本丸,所有付喪神本靈都願意重新回到黑暗中沉睡,隻有一個條件。”
大太刀慢慢走在鵝卵石鋪就的小道上,陽光順著他眼角那撇朱色滑落,映射出不似人間的聖潔:“讓我們多與主公相處數日,君臣從此彆過,總該好好說句再見才是。”
“儘力而為。”神官停了一會兒,沉聲應諾。
說話間他們來到天守閣下,兩位粟田口的短刀正拿著麻糬試圖賄賂狐狸式神。毛茸茸胖乎乎的狐之助當然躲不過滿級極化短刀的速度,不管想吃不想吃,嘴裡都被塞得滿滿當當。
石切丸先停下腳步站穩,然後才低頭微笑:“你們在做什麼呢?”
“欸……”橘色長發的亂藤四郎食指相對:“那個,我們想和狐之助搞好關係嘛!”
“喪心病狂”下手塞麻糬的五虎退笑眯眯:“很小心的,沒有弄疼狐之助。”
被塞得嘴都合不攏,更加無法發出聲音求救的狐之助們眼淚汪汪:“……”
“好吧,適可而止。”石切丸讓路給神官:“請,我隻能送您到這裡。這個時間,審神者已經在巫女們的輔助下起身了。”
讀作“輔助”,寫作“監視”。
神官轉身向他彎腰行禮:“多謝,石切丸大人。”說罷他便沿著樓梯緩慢走上天守閣。
審神者空蟬的生活起居被禁錮在天守閣最頂層。
為了將她與外界隔離保持“純潔”,被防範的對象除了外界訪客自然也包括全部以男性形象現世的刀劍付喪神們。
神官沿著台階一級一級向上走,木窗與隔斷將光線無限聚攏收斂,映襯著窗外油彩般厚重的梧桐、銀杏與鬆柏,交織出一幅濃豔陰鶩的禮讚。他知道,他本該欣賞歎息一番眼前極其符合傳統審美意境的畫卷,電光火石間卻想起另一件事——強迫尚未成年的稚齡女孩長期生活在這種沉悶壓抑的環境中,難道不是種折磨與酷刑嗎?
守門的巫女早已得知訪客消息,提燈自黑暗中行來:“大人,請隨我來。”
“嗯。”
神官收回心神跟著她走向天守閣頂層。
手持薙刀的巫女守在最外麵的走廊上,穿過一道道嚴密防守著的門,由兩位巫女掀開貝母串成的珠簾,他這才見到內室中端坐著的審神者空蟬。
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小一些,像是個十一二歲的孩童。聯想到這種暗無天日的箱庭,生長遲緩簡直就是一定的事。
烏黑如墨絲滑如瀑的長發,白到透明的皮膚,恍如石榴石般醇厚悠遠的紫紅色眼眸,眉眼細長俊秀微微上挑,濃密睫毛微微顫抖著仿佛息停在花枝上的蝴蝶。
是典型的傳統長相。
女孩猶如石雕,她沉默著抬眸看向神官,同樣穿著身巫女服,除了質地外形製與其他巫女一般無二。
“空蟬大人,我代表時之政府前來探望您,最近一切可還安好?”
無論在外麵身份有多尊貴,進了這裡中年男人都必須遵循覲見神明的禮儀,雙膝下跪額頭點地對著幼女行過大禮。
回答的人並不是主位上的少女,而是站在她身前不遠處的大巫女:“空蟬大人近來一切正常,請時之政府放心。”
畢竟這位才是無數複製體統一的源泉,真正的人造人本尊,穩定性也比那些大量克隆複製出來的副本要強上許多,所以才能撐到決戰勝利。
“這就好,這我就安心了。”神官見到了空蟬,礙於規矩他並沒有停留許久,很快便再次折腰行禮:“祝您福壽安康。”
數日之後,時之政府下令鎮守監視零號本丸的巫女撤離。除了每日定期派個人來照顧空蟬起居,人類痕跡一下子降到最低。取而代之的是絡繹不絕前來想要讓主君記住自己的刀劍男士們,他們熱熱鬨鬨陪著她度過愉快的一周,嘗試各種各樣從分靈那裡知曉的遊樂活動。賞了花,看了雪,烹了茶,就著窗外的紅楓聽歌畫畫,在一個螢火蟲飛舞的晚上辦了場辭彆的宴會。
“空蟬大人,該動身了。”
身邊僅剩的最後一個巫女替她換上一套紅色和服,越發襯得小女孩玉雪可愛。
這是審神者數百年來唯一一次自行走出天守閣,忠誠的刀劍分列兩排目送主君離去。
也該放下責任好好休息了,為了保護人類從古至今的曆史,她已付出一切。
“主君,後會有期。”
三日月宗近站在最前列,蹲下身和女孩保持視線水平:“好孩子,願您身側隻有勉勵,願您腳下隻有鮮花。”
其他刀劍男士都像約好了那樣學著他一句又一句獻上最誠摯的祝福,一路送她走出本丸直到被傳送的光芒吞沒。
“啊啊~籠中鳥,又要沉睡了。不知道下次喚醒吾等的,又會是什麼人。”粉色頭發的爭奪天下之劍神色懨懨,他的兄長雙手合十:“惟願我主逢凶化吉,平安順遂。”
……
時之政府。
本部立於雲端,高速發展的科技讓人類得以比肩神明,區區浮空島嶼而已,沒有什麼是辦不到的。
空蟬被巫女引到本部環形中央的控製台上。四周列席之人皆身著黑衣,胸佩白花,莊嚴肅穆,前來為她送行。
“空蟬隻是個代號,您還沒有名字吧?對不起!如果不介意,請您接受宮田日和這個名字……”陪伴她度過最後這段時間的巫女努力擠出笑臉,借著替女孩整理衣物的機會小聲道:“宮田是提取您基因樣本的人類的姓氏。”
全程沒有表情更沒有情緒反應、仿佛活著的人神的少女抬頭看向這個奇怪的巫女,緩緩點頭接受:“好。”
“謝謝您!謝謝!”巫女喜極而泣:“請您一定要,開開心心、健健康康的活著。”
唯有如此,我們身上的罪孽才能減輕一二。
傳送儀器啟動,時間被模擬成江河的模樣蜿蜒淌過少女腳下。她低頭看著蜜一般的碎星砂礫流淌,背後傳來堅定卻溫柔的力量:“去吧,彆害怕!”
女孩被推入時間的激流,所有前來見證的人無不低頭默然。人類放逐了親手締造的“神明”,從今往後神跡再也不會顯現。
推她下去的巫女雙膝跪地,雙手高舉過頭朝向天空。眾人反應不及,眼見她發狠撞在控製器尖角上——如果神明真的存在……
“快救人!快!”
與會的議員們沒想到會有如此展開,紛紛大叫著呼喚安防。很快倒地的巫女就被抬了下去,祭壇上淋漓的鮮血也被擦拭乾淨。
很多人鬆了口氣的同時在心底暗自慶幸:還好及時處決掉了那個小怪物似的人造人。
否則萬一某天叫她覺醒,難保不會被這種瘋狂的信徒給掛在路燈上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