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順和陳小刀不僅人來了,還帶著滿滿當當的糧食。
皇帝陛下親口要糧,江浙那班子再怎麼不樂意,也隻能老老實實呈上來。
整整五萬石糧食,陸陸續續押送到受災的各府,一車車糧草,在路麵上壓出沉重的轍痕,馬車進城之時,路過了城外幾日之間拔地而起的大片大片安置所。
安置所分區明確,士兵把守,井然有序,也讓災民暫時有了個休養生息的住所。
不過儘管寧倦保證過,不會讓他們再挨餓,但這些災民在潘敬民手上過了一遭,對朝廷的信任十分淡薄,心底對過分年輕的陛下,難免抱有幾分懷疑——就算是皇帝,也不能憑空變出糧食呀?
但看著這幾十輛押送著糧草的車進了城,每個人的心底,忽然都煥發出了新的生機。
陸清則聽到消息,腳步一頓,便沒急著回去。
他側影單薄,風稍大點,都怕把人給吹折了,寧倦看著都揪心,側身給他擋著風,不太樂意:“老師等他們做什麼,外麵太陽大,隨我先進去吧。”
“有牆遮著呢。”陸清則望著城門的方向,隨意道,“你先去處理公務吧,我再等會兒,長順和小刀應該就要到了。”
寧倦隻好在心裡把長順和陳小刀分彆罵了一遍,耐著性子跟陸清則一起等著。
沒多久,整齊的隊伍從城外轆轆而來,長順和陳小刀神神氣氣的,騎馬當先,在禁軍的保護下,行至官署前。
倆人本來還湊到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說著什麼,見到寧倦和陸清則,愣了一下,趕緊下馬行禮。
長順沒想到陛下居然會特地在門口等著自己,感動得眼淚嘩嘩:“陛下,奴婢與陳管家不負重托!”
……
寧倦懶得解釋這個誤會,平淡地“嗯”了聲:“起來吧。”
帶來的糧食需要清點一番,再歸入倉庫,等待施粥發放給災民。
這項工作不需要寧倦和陸清則親自動手,交由下麵的人來處理就行。
陳小刀起了身,立刻三兩步蹭到陸清則身邊,擔憂地問:“公子,我聽說你們來江右時,局勢頗為凶險,公子有沒有受傷?”
“沒有。”陸清則笑著打量他,“倒是你們,在江浙那邊周旋,頗為辛苦吧?”
雖然找了冒牌貨頂著,但要瞞過衛鶴榮的人以及江浙的地方官,還需要長順和陳小刀打配合。
這倆一個機敏,一個擅長人際往來,在要糧這件事上應該也出了不少力。
講到這個,陳小刀就有的聊了,小嘴一叭叭,話匣子就打開了。
陸清則這邊活潑歡快,寧倦就沒那麼輕鬆了。
長順一到,帶來的除了糧草,還有江浙那邊的消息,因為趙正德一事牽扯出的後續也等著他處理。
陸清則看他望來的眼神幽幽的,忍不住笑道:“又不是全讓你一個人乾活了,晚點我再來陪你加班。”
寧倦的臉色這才緩了緩,無聲地剜了眼蜜蜂似的圍在陸清則身邊轉來轉去的陳小刀,頗為不甘心地拎著長順往書房去。
陸清則和陳小刀邊走邊聊,聽他眉飛色舞地描述在江浙的見聞,以及他是怎麼智鬥臨安上下官僚的,講得繪聲繪色,十分引人入勝。
身後雖然沒人跟著了,但陸清則很清楚,寧倦派了暗衛守著他。
他扶了扶麵具,回眸瞟了眼,也不確定人在哪兒,不過看來每天靠得太近,保持著一段距離。
陳小刀也偷偷左右瞄了瞄,依舊一副談笑風生的樣子,聲音卻低了三分:“公子,我在江浙見到你說的那個人了。”
陸清則的眸光動了動:“如何?”
離開江浙之前,他拜托陳小刀幫他注意一個人。
段淩光。
那個原著裡率兵圍城,最終耗死了暴君寧倦,推翻大齊,建立新朝的主角。
“我和段家的門房搭上話,打聽了一下,這位段二公子吧,”陳小刀撓撓腦袋,“平時就喜歡遊湖聽戲,逛街遛鳥,閒情逸致來了,還會寫點豔詞傳唱,很得歌女追捧,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沒什麼特彆的了。公子和他有什麼淵源嗎?”
他記得公子也是出身臨安吧?
陸清則搖搖頭。
按照原著的發展,這時候的寧倦還在京城忍辱負重,蟄伏著等待奪權,而主角則因為繼母惡毒強勢,藏拙假裝閒散紈絝,忍而不發,深藏不露。
雖然他已經擰正了寧倦的發展軌跡,不會再出現原著裡暴君的酷厲統治,但對這位原著主角,陸清則始終懷有幾分忌憚。
畢竟他家小果果在原著裡是妥妥的大反派,與主角天生氣場不和。
誰知道會不會有什麼原著之力,重新推動一切?
等江右這邊事畢,他還得親自去見見這位段二公子,確定一下他到底會不會威脅到寧倦。
如有必要……
陸清則垂下長睫,眸底掠過絲冰冷的暗色。
庭院中的槐樹如蓋,在陸清則身上投下層陰影,陳小刀忽然感覺陸清則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不由屏聲靜氣,睜大了眼。
氣氛正靜默,前方忽然傳來聲熱情的呼喚:“陸太傅!”
陸清則眉梢微動,唇角的弧度恢複如常,從陰影中步出,渾身便又重新披上層炫目的光暈,皎皎人如月。
叫陸清則的青年站在遊廊上,眼下掛著倆黑眼圈,行色匆匆的,精神卻很不錯似的,手裡拿著疊什麼東西。
鬱書榮低頭看著院子裡白衣玉環的青年,十分激動:“上次得見陸太傅,沒來得及打招呼,前幾日您和陛下去視察河道,下官又不巧錯過……哎呀!總算見著您本人了!”
說著,竟然一撩下擺,非常沒有讀書人斯文氣質地從欄杆上翻過來,疾步走到陸清則麵前:“久仰帝師大人,下官集安府同知鬱書榮!”
陸清則啞然失笑:“鬱大人不必如此,您所做之事,我與陛下都知曉,在下也很敬佩鬱大人。”
在江右上下沆瀣一氣的時候,為了百姓,敢違抗上級私自上報,這份勇氣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了。
陸清則唇角微彎,聲音清潤柔緩,聽起來格外誠摯,聽他說話,就給人一種自己被認真重視著的感覺。
明明他戴著麵具,看不清臉容,傳聞裡還生得醜陋無比,偏生他一笑,便有種光風霽月之感。
鬱書榮忍不住耳根一熱,一時不知道該回什麼,呐呐應是。
自古朝臣皆在品貌上有追求,醜陋殘缺有疾者,莫不被恥笑,陸清則占了兩樣,卻叫人不敢恥笑。
陸清則沒想那麼多,視線下滑,落到他抱在懷裡的那疊東西上:“鬱大人是要去給陛下送文書?”
鬱書榮回過神,下意識地順著他的話低頭看了眼懷裡的東西,反應過來,哦哦兩聲:“對,對,方才下官去送文書時,忘記把這個也送去了。”
說到這個,他又有精神了:“這是您寫的那份治水案,哎喲,您可真是字字珠璣,見解深刻,沒想到您對治水還這麼有研究,聽說您老家是臨安府的,臨安也常鬨水患吧?難怪呢!”
叭叭吹了會兒彩虹屁,又有點失落:“陛下讓下官謄抄一份,把原稿送回去,可惜了,下官還想珍藏……”
陸清則保持微笑,聽到最後,笑容一滯:“……?”
他那日翻閱遍了所有能翻到的水患資料,結合後世的治水方法,才寫了這份方案。
儘管已經努力用詞簡略,但為了能精確地表達意思,加起來也是有幾千字的。
這位鬱大人是怎麼得罪寧倦了嗎,竟然還要被罰抄?
這小兔崽子,人家在江堤邊負責修築堤壩多忙啊,還不乾人事!
陸清則略一思忖,含笑伸手:“我正好要去找陛下,不如交給我,我帶過去吧。”
鬱書榮還得回去監督,分洪與抗洪兩道工序,築壩尤其重要。
官兵的人手不足,所以召集了許多百姓參與,發的工錢不少,還管吃管住,附近的百姓,包括靈山寺內的災民都去了。
隻是人一多,難免就有渾水摸魚、勾心鬥角的,得隨時有個主心骨盯著。
雖然有點遺憾不能多和陸清則多說幾句,但正事要緊,鬱書榮也沒拒絕,反正手稿也是陸清則寫的。
他連連道了謝,才匆匆離開。
人一走,陳小刀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嗬欠。
他嘴上說得輕鬆,但在江浙可一日都不敢放鬆精神,帶著糧草趕來的路上也提心吊膽的。
江右的局勢雖然被寧倦控製住了,但聽說也有落草為寇的百姓,他和長順在路上生怕出什麼變故,沒敢睡太實。
陸清則看陳小刀努力睜大眼睛的樣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去睡會兒吧,我找陛下說點事。”
陳小刀也不跟陸清則太客氣,揉著眼睛就找地方睡覺去了。
陸清則站在原地,翻了翻手裡保存完好的一疊手稿,提著去找寧倦算賬。
處理公務的書房離得不遠,陸清則進去也不需要通傳,進去的時候,鄭垚居然已經提審趙正德回來了。
見陸清則走進來,寧倦眼底一亮。
陸清則衝他輕輕比了個噓,抱著那卷手稿,慢吞吞地走到邊上坐下,聽鄭垚的彙報。
趙正德不比潘敬民,性子懦弱,本來防線就不高,被鄭垚凶神惡煞地一提出來,再將賬本一扔,就麵色煞白地全交代了。
當年趙正德中進士後不久,被分到個鳥不拉屎的小地方,做了幾年知縣,窮得勒著褲腰帶過活,也沒什麼升官的指望。
大概就是這樣的無望改變了他造福百姓的心態,不久他就遇到了自己的貴人,得以指點,學會了巧立名目征稅,和鄉紳往來,一來二去積攢了點資本,打通了關係,日子也逐漸滋潤起來。
就這麼一路上來,最後升為集安府知府。
那個貴人,就是潘敬民。
趙正德沒有半點猶豫,把潘敬民出賣得一乾二淨,甚至都不需要太過施壓。
寧倦掃完鄭垚呈上的狀紙,眉峰冷冽,淡聲道:“明晚之前,把潘敬民的賬本和畫押的狀紙交給朕。”
鄭垚恭聲應是,又急匆匆地去提審潘敬民了。
陸清則旁聽完,扭頭問:“於姑娘父親的下落,趙正德交代了嗎?”
明明離得也不遠,寧倦非要湊過來答話,一隻手搭在陸清則的椅背上靠過來,清爽的少年氣息擁過來,搞得陸清則覺得背後像是拱著團太陽,熱烘烘的。
“於錚被趙正德的人逼落下了崖,我已經派人去尋了。”
寧倦垂眸順眼,歪著腦袋,看陸清則的嘴唇有些乾涸,替他倒了杯茶:“趙正德沒找到賬本,本來準備繼續對於家其他人下手,沒料到林溪身手極好,他幾次三番也沒找到機會下手。”
不久洪水就襲來,將於家村淹了。
趙正德以為賬冊也沒了,頗為安心,沒料到還能給寧倦派人掘出來,見到賬本的瞬間,就再也生不出一絲狡辯的心思了。
被逼得落了崖,又這麼久都沒消息……恐怕凶多吉少。
陸清則無聲一歎。
寧倦心底涼薄,沒怎麼將無關之人的生死太放在心上,目光落到陸清則懷裡的東西上,好奇地低下頭:“老師手上的是什麼?”
差點忘了。
陸清則和善地微笑著,將東西遞過去:“這就要陛下來解釋了,為什麼非要鬱大人謄抄一篇,送回原稿?鬱大人怎麼得罪你了?”
寧倦:“……”
平時他藏起陸清則的東西,還挺光明正大,甚至在乾清宮裡有一個私庫,專門用來貯藏陸清則的筆墨。
但這不代表他能在陸清則麵前也那麼理直氣壯。
像是什麼秘密猝不及防被捅破,寧倦一時心跳加快,臉色肉眼可見地窘迫無措起來,半點也沒了在鄭垚麵前的冷肅:“我,老師……”
陸清則和顏悅色,鼻音微揚:“嗯?”
寧倦的耳根發著燒:“我……”
陸清則好整以暇看著他:“哦?”
倆人視線交觸,寧倦的手心起了汗,心跳隆隆地仿佛就在耳邊,喉間止不住地發乾,耳根的紅逐漸蔓延到臉頰。
氣氛正有些微妙,外麵忽然傳來噠噠噠的腳步聲,鄭垚去而複返:“哎對了陛下,您還沒把趙正德的賬本給臣呢……哇!”
鄭垚釘在門口,驚恐地張嘴瞪大了眼:“我的陛下喂!您是不是生病了?臉怎麼恁紅,微臣這就去找太醫……”
話沒說完,寧倦惱怒地抄起桌上賬本丟過去,冷冰冰罵道:“滾!”
鄭指揮使無辜又灰溜溜地抓著賬本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