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詭異的氣氛成功被鄭垚大馬金刀地打破了。
都被打斷了,再追究就不適合了,陸清則輕咳一聲,用手裡的手稿輕輕拍了下寧倦的腦袋:“那麼凶做什麼。”
這小崽子,從小到大對他以外的人脾氣都不如何。
鄭大人吃口公家飯不容易啊。
周圍的暗衛看得眼角一抽。
堂堂天子,被訓小孩兒似的,倒也不惱,反而還開心地又往陸清則身邊又蹭了蹭,黏糊得不行,好聲好氣的:“我錯了老師。”
嘴上錯了,下次還敢。
陸清則睨他一眼:“收著吧,讓鬱大人抄完還給你送來,真有你的。”
“鬱書榮不是為此事來的。”寧倦立刻叫屈,“是為另一樁事。”
還有什麼事,值得鬱書榮百忙中親自跑一趟?
陸清則蹙了蹙眉:“怎麼了?與疫病有關?”
江右這疫病潛伏時,症狀與尋常風寒差不多,過了三五日就會發病,開始漫長的折磨,上吐下瀉,食水不進,多則一月,少則十日,人就會沒了。
這段時日,太醫們日夜鑽研,嘗試了許多方子,卻都無法對疫病有良好的效果,至多能讓患者好受一些。
因疫病有傳染性,病患所隻有巡守的士兵與大夫能進,每日有人統計病患情況上報。
疫病仍在病患所內蔓延,好在病患所建在距離集安城頗遠的地方,不至於傳染到城中百姓。
原書裡沒有提過江右的瘟疫,陸清則在這方麵也沒有涉獵,幫不上忙,隻能靠大夫們攻克。
寧倦順手把陸清則臉上的麵具摘下來,隨手從書案上拿起一份文書,遞給他道:“不是,是另一件事。”
心火太旺,很想殺人。
得多看老師兩眼緩緩。
不是你摘我麵具做什麼?
陸清則滿頭霧水地接過文書,耳邊傳來寧倦微微冷凝的嗓音:“朕看他們是不想活了。”
陸清則起初還不太明白,翻開文書。
文書上麵先是一封密信,是錦衣衛遞上來的,天氣炎熱,每日施粥不便,城外另有發放米糧的,錦衣衛在維持秩序時,發現來領取賑災糧的災民隊伍中似有渾水摸魚者,觀察了兩日後,確信是來冒領救災糧的。
陸清則淺擰著眉頭:“這些人竟連點災民的救災糧都貪?弄清楚身份了嗎?”
從前聽聞某些地方施粥,會摻點土進去,就是為了防止這些冒領多領的人,讓真正餓肚子的災民都能吃到粥。
沒想到當真會發生這種事。
寧倦點點頭:“是集安府城內糧行老板。”他眼底流過絲冰冷的嘲諷,“倒很會做生意。”
領了糧食,帶回自己的糧行,摻著賣,無本買賣。
自江右水患大疫以來,江右各府的商賈都在哄抬糧價。
莫說災民,就算是沒有受災的百姓,也快吃不上飯了。
陸清則蹙著眉又看了眼下麵的文書,這份是鬱書榮上報的。
這幾日修築堤壩,正需大量毛石和其餘材料,石料商眼看著有機會,便把毛石翻了好幾倍價格賣給官府,鬱書榮起初覺得這種事不好上報給寧倦,便親自去和那些商賈談。
在平頭百姓餓得麵黃肌瘦的時候,這些商賈依舊個個穿金戴銀,富得流油,被找上來了,也振振有詞:“洪水漫延,本來就給我們的生意造成了巨大損失,我們下頭可還有幾百號人等著吃口熱飯呐,鬱大人,賤價賣給你們了,我們吃什麼?災民百姓是人,我們也是人啊!”
“鬱大人,我們也要做生意啊,大家都有難處,您也體諒體諒我們。”
“我們若是不賣,官府莫非還要強搶嗎?”
……
鬱書榮嘴笨,被說得目瞪口呆,最後被恭恭敬敬請出了府邸,才反應過來,氣不打一處來。
此後他又去了幾次,卻實在應付不來這群人,擔心延誤時機,隻得無奈上報了。
看完,陸清則終於明白寧倦為什麼那麼火大了。
他看了眼最後附帶的商賈名單,眉梢微揚:“我沒記錯的話,這幾個人……”
寧倦就抱著手倚在桌旁,陸清則看文書的時候,他在看他。
光是看著陸清則,他就感到內心平靜,火氣也消下去了點:“看來老師也想起來了。”
鬱書榮提及的那些商賈名字,都在趙正德的賬冊裡出現過。
雖然大多富商鬥不過官府,但薅了羊毛也得給草吃,否則以後還怎麼繼續薅?
趙正德便是打一棍子,再給個甜棗,一邊索取巨額銀子,一邊給這些人行各種方便,互惠互利。
久而久之,這些商人為了方便,還會主動遞交大把的銀子上來,與之相對,趙正德對他們做的事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才把這群人養得如此囂張無度。
當真是五毒俱全。
陸清則揉揉額角:“果果,你準備怎麼處置這些人?”
寧倦上下唇瓣一碰,吐出兩個字:“殺了。”
抄家,砍頭。
最利落地解決方法。
陸清則攥著茶盞的手一頓。
他也厭惡至極了這些投機倒把的奸商,但看寧倦這個架勢,是準備將所有參與其中的人都殺了。
這讓他禁不住想到了原著裡殺人無度的暴君,以及就在江浙,散發著無聲威脅的原著主角。
他這些年試圖將寧倦擰正,但又怕擰得過正。
寧倦是皇帝,身在其位,若他是個純惡之人,會是整個大齊的災難,但他若是個純善之人,不僅是大齊的災難,還會是他自己的災難。
陸清則一直在小心地平衡著寧倦的天性,想要教導出一代明君。
他皺起眉,張了張嘴,正想說點什麼,外麵就有錦衣衛來通報:“陛下,您讓帶的人都帶來了。”
陸清則還沒吭出聲,眼前一黑。
這小王八蛋,第一反應居然是直接抄起麵具,給他蓋了上來!
寧倦麵不改色地給陸清則戴好麵具,拿起了皇帝陛下的架勢:“帶上來。”
陸清則扶了扶麵具,把話咽回喉嚨,決定晚上再收拾這小兔崽子。
片刻之後,幾個中年男人被錦衣衛帶進了書房,穿的都是綾羅綢緞,非富即貴,紛紛俯首叩拜,齊聲叫道:“草民叩見陛下。”
陸清則半眯起眼,猜出了這幾人身份,和他方才看的密信和文書八成關係匪淺。
他暗自打量這些被敲詐過,又與趙正德等人官商勾結的富商。
這些人被趙正德等人敲詐,算是受害者,但也是共犯,趁著大災撈大財,更是施害者。
寧倦臉色矜淡,並未搭理跪在地上的幾人,走到書案前,隨意拿起本冊子。
書房內靜悄悄的,隻有輕微的翻頁聲。
這幾人被錦衣衛帶走時,心裡就有了猜測,但也沒有太恐慌。
畢竟雖然給石料、糧食漲了價,但他們也沒敢給官府賣天價,皇上若要問責,他們搬出之前那套說辭,再主動將價格砍下一半,還能在皇上麵前賣個乖。
但沒想到小皇帝上來就是個下馬威。
幾人暗暗交換目光,察覺到有些非同尋常的氣氛,都有些遲疑。
怎麼了這是?
片晌之後,他們聽到旁邊傳來道清潤的聲音:“諸位可知道,陛下為何要叫你們過來?”
聽到聲音,那幾人才恍惚察覺到屋內還坐著一個人。
皇帝陛下都站著,怎麼還有人能坐著?
幾人忍不住偏過腦袋,朝著那邊投去視線,看見白衣青年臉上的麵具,心下頓時了悟。
商人的信息比平頭百姓來得要快,一看到戴麵具的,他們就猜出了陸清則的身份。
為首的圓臉富商咽了口唾沫,瞅了瞅陛下毫無所動的樣子,小心開口:“是因草民等與官府的交易?”
陸清則不緊不慢地抿了口茶:“我並未如此說,這位老爺主動提出來,看來是覺得你們與官府的交易有什麼問題了。”
……被帶進去了!
甫一見麵就不小心將主動權交了出去,圓臉富商臉色稍變。
與此同時,站在桌案旁的一言不發、氣質尊華的少年皇帝也看了過來。
涼涼淡淡的眸光籠罩在幾人身上,無形的威懾感沉甸甸地壓下來,冰沉沉地打量著每一個人,叫人喘不上氣。
幾人幾乎是立刻就冒出了冷汗,原本計劃好的流程完全無法推行,跪在圓臉富商身後的山羊胡子正是石料的開采商,渾身都不禁抖了抖,戰戰兢兢開口:“石料開采運送因洪水價貴,也非草民本意……但,但草民覺得,江右正是水深火熱之時,修築堤壩乃是造福萬民之舉,往後石料折上三折,陛下以為如何?”
雖然畏懼,但商人本性,還是下意識當成樁生意在討價還價。
陸清則微微笑笑,看向另一個富商:“你們其他人以為呢?”
第一個人開了口折價,剩下的人心裡再怎麼不情願,也隻能跟著紛紛應是:“應該的,應該的。”
陸清則又抿了口熱茶,笑道:“諸位如此盛情,我與陛下十分欣慰感動,不過我有點好奇。”
圓臉富商已經察覺到陸清則沒看起來那般無害,心裡隱隱生出幾分不安:“陸大人……好奇什麼?”
“朕好奇,”寧倦冷不防開口,微微沉下的嗓音蓋住了明顯的少年聲線,每個字都沉甸甸地砸在人心口,“你們與他們是什麼關係?”
幾人愣了愣,半晌才醒悟過來,順著寧倦的視線朝後看去。
身後不知何時被押來幾個難民打扮的人,嘴裡都被東西塞著,看到他們扭過頭來,“唔唔”著求救。
霎時有兩個中年男人變了臉色。
不等他們有所反應,麵前又輕飄飄地飛來幾張紙,少年帝王的嗓音頭頂傳來:“這也解釋一下?”
畫了押的狀紙飄下來,不偏不倚落在圓臉富商麵前。
上麵赫然寫著他們幾人的名字!
幾人認出了那是什麼,愣了一下之後,臉色瞬間失去了血色,一股寒意從腳底騰地竄到天靈蓋上,想也不想就磕起了頭,顫聲求饒:“草民知罪!草民知罪!”
“陛下饒命,陛下明鑒,草民是被逼的啊!”
“草民再也不敢了,陛下、陛下,草民家中還有老母妻兒……”
寧倦麵無表情地看著地上跪伏著的幾人,眼底湧動著殺意。
隻要他一聲令下,錦衣衛就會立刻把這幾人拖下去砍了腦袋,掛在城牆上示眾,以震懾江右所有趁亂發財的奸商。
他的視線滑過這幾人,落到微抿著唇瓣望著他的陸清則。
青年身形雖單薄,但腰背筆直,靜靜坐在那邊,周身籠罩著不食煙火般的氣質,始終如雪如月般,有一種觸手難及的距離感。
但隻要他的視線落過來,便讓人恍惚覺得,似乎也是能觸碰到的。
靜默片刻後,寧倦淡聲道:“念在你等起初的確是被脅迫的份上,朕便不治重罪。”
幾個還在爭先恐後磕頭的人全部滯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