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很不太平。
雖然陸清則與寧倦達成了微妙的“和解”,但倆人之間的氣氛還是有點奇怪。
寧倦再擔心陸清則,最後還是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這間屋子,沒有像往日一樣,撒嬌賣乖,要留下來和他一起睡。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迫問的經曆不太愉快,陸清則輾轉反側,做了一晚上的噩夢,隔日醒來時,精神反倒更疲倦怠憊了,前幾日養回來的一點紅潤氣色,又消失了個乾淨。
好在徐恕妙手回春,開的方子喝下去十分有用,昨天撕扯炸裂般的腦仁已經不疼了,隻是還細碎咳嗽著,喉嚨發痛。
他醒了許久的神,才雙眼朦朧地起身洗漱了一番。
陳小刀擔心陸清則半夜發燒,宿在榻上想隨時守著,結果半夜就撐不住睡過去,這會兒還呼呼大睡著。
聽到動靜,陳小刀從睡夢中驚醒,一骨碌爬起身,打了個嗬欠,揉著眼睛繞過屏風:“公子這麼早就醒了,怎麼不多睡會兒……呀!”
陸清則擦了把臉,疑惑看他:“怎麼?”
陳小刀指著他的下頜,臉色惶恐:“公子,你的下巴怎麼青了?”
陸清則愣了一下,借著逐漸靜下來的水麵,仔細看了看,才發覺下頜果然有些發青。
他心裡生出點不妙的預感,低頭撩開袖子,瞅了眼手腕。
果然也有些青。
陳小刀震撼不已,湊過來圍著陸清則打量:“昨晚陛下是不是打你了?陛下怎麼這樣!”
“……”陸清則無言片刻,“想什麼呢,沒有。”
昨晚寧倦在盛怒之下,但也隻是稍微用力捏了捏他,察覺到他痛,就立刻鬆開了。
這身皮肉也太嬌氣了,這都能留下痕跡。
倆人正麵麵相覷著,房門被輕輕敲了敲,長順的聲音從外麵傳來:“陸大人可是醒了?咱家給您送早膳和藥來了。”
陳小刀咕噥聲“怎麼是長順”,踢踢踏踏地過去開門。
陸清則皮膚太白,那道淤青就顯得格外觸目驚心,他往外瞥了一眼,放下袖子,遮住痕跡。
門開了,出乎意料的,外頭隻有長順,往常會黏黏糊糊靠過來的寧倦居然不在。
今日的早飯是臨安府有名的“片兒川”,澆頭是倒篤菜、筍片和瘦肉片,聞著便鮮美。
長順猜他嗓子不舒服,讓廚房將麵煮得很軟和,又忙裡忙外的,著人換了屋裡的冰盆。
陸清則坐下來,又往外看了一眼,收回視線。
嗓子太疼,懶得問那小崽子去哪兒了。
陳小刀去外頭洗漱了,屋裡隻剩下長順。
長順偷瞄了眼陸清則,見到他下頜上的痕跡,嘴角狠狠抽了抽,再一瞅他病懨懨的樣子,心裡十分複雜。
陛下平日裡對陸大人恨不得捧在手心裡,怕他化了,怎麼昨夜就那麼粗暴呢?
看這樣子,是還沒說開罷。
不過若是說開了,陸大人說不定會氣得吐血。
陸大人這身體,還是得徐徐圖之哇,把人氣著了多得不償失。
長順為寧倦的事情暗暗長籲短歎,見陸清則往外看了兩次,腦瓜子靈光,就猜出他想問什麼,湊過來殷勤地給他扇扇子:“李巡撫和江右布政使等一乾人,大清早就來求見陛下,陛下無法推脫,便跟出去視察民情了,應當晚點回來。”
陸清則看他一眼,嗓音沙啞:“所以把你留下來看著我?”
長順瞬間滿額冷汗,“哈哈”地乾笑了兩聲:“怎麼會呢,陛下隻是見您又病了,暫時又不能待在您身邊,便讓我跟著來照顧您。”
陸清則不置可否地“唔”了聲,勉強吃了大半碗麵,就吃不下了,等消化了會兒,又蹙著眉,把旁邊涼著的一碗苦藥喝完了,含著蜜餞緩了會兒。
長順正絞儘腦汁地思索著怎麼打開話題,為寧倦說說好話,便見陸清則起了身,打開自己隨身的小箱子。
小箱子是陸清則畫了圖紙,請木匠仿造行李箱做的,還有四個小輪子,拎起來十分方便。
裡麵除了衣物,以及一些自製的現代化洗漱用品,便是些金銀細軟。
寧倦見這小箱子挺有意思的,也讓工匠給自己做了一套。
陸清則隻能慶幸,這個世界雖與他原來的世界有些相似,曆史卻不相同,不然等千年後,後人發現大齊的皇帝出行帶著行李箱,得上多少熱搜才能平息。
陸清則想到這茬,唇角彎了彎,把裡麵的銀子全部拿出來,點了點,回身遞給長順:“長順,勞煩幫我把這些分給昨晚受罰的侍衛。”
寧倦懲罰失職的侍衛,無可指摘。
但他是在現代社會長大的,內心再疏淡,也不可能接受動輒打殺的懲罰方式,也不讚同寧倦的話,他這條隨時可能嗝屁的命,怎麼就比旁人金貴了。
這些人是因他而受罰扣俸的,不給一點補償,他於心不安。
長順沒想到陸清則會這麼做,睜大了眼,連連擺手:“哎喲,這可不行,陛下要是知道的話……”
“知道又怎麼,”陸清則淡淡道,“難不成會覺得我在行賄?”
長順噎了下:“您言重了,隻是……”他抓耳撓腮,不敢接下這差事,知道陸清則一向好商量,“要不,您等陛下回來了,和陛下說?”
看他為難,陸清則沒有強塞過去,也沒有應下長順的話。
他昨晚夢到被一團黑影沉沉壓著,動彈不得,睡得累得慌,今早醒來前,才看清夢裡是寧倦的臉。
小兔崽子,夢裡都不放過他。
暫時不想和這小崽子說話。
“既然不能送銀子,”陸清則靠回榻上,抄起杯熱茶,抿了一口,“那能否給我解解惑?”
長順提起警惕:“您說?”
“陛下有再派人去找段淩光嗎?”
今日的差事顯然很危險,長順痛苦地道:“……要不您還是彆說了?”
陸清則有些不解。
怎麼段淩光還成個禁忌角色了?
他隻是不希望寧倦和段淩光有一絲一毫的牽扯,即使段淩光並非原著裡的段淩光,也答應了他不會走原著裡的路線。
但以這小崽子昨晚的瘋態,萬一做了什麼,逼得段淩光還是走上了原劇情,那豈不是在冥冥之中,又與天意合了?
陳小刀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鑽進了屋裡,趴在旁邊的椅背上聽了許久,聞聲忍不住插嘴:“順兒啊,昨晚鄭大人問過段公子了吧?他不就是個普通的紈絝公子哥兒嗎?陛下怎麼那麼在意……”
長順一個頭兩個大,簡直想逃離這間屋子。
還能有什麼原因?
陛下以為陸大人和那位段公子深夜私會吃醋了……他哪兒敢說啊!
陛下都不敢直接告訴陸大人他的心思,他要是說了,把陸清則氣出個好歹來,腦袋就危險了。
長順膽戰心驚的,擺了擺手:“陸大人喲,您要是心疼小的,就、就彆問這些了。”頓了頓,小小聲提醒,“最好也彆去問陛下。”
陸清則:“那你隻用回我一句話。”
長順劫後餘生,掏出小帕子擦淚花:“您說。”
“段淩光沒事吧?”
天哪,陸大人怎麼這麼關心那個段公子?
難不成真有什麼?
長順努力為寧倦說話:“您放心,昨兒個離開的時候,那位段公子隻是衣服亂了些,鄭大人沒得到陛下的吩咐,不敢亂用刑。您也了解陛下,陛下一諾千金,答應過您的事,哪回落空了?說過不會傷害段公子了,就不會再動他的。”
陛下就是真有那個心思,也不敢動。
陸清則垂下眼睫。
昨晚段淩光就算沒受傷害,也受了驚嚇吧。
隻是他沒邁出門,就能察覺到屋外守著的侍衛又多了許多,恐怕一言一行,都在寧倦的眼皮子底下。
他若是讓陳小刀去送個道歉信,那小崽子指不定又得發什麼瘋。
他和寧倦之間,恐怕有了絲猜疑。
是他無意間撩出來的,卻也很難抹除,畢竟借屍還魂這種事……
陸清則無聲歎了口氣,熄了心思,不再多問,讓陳小刀找了本書來,靠在榻上,安靜看起書來,不再吭聲。
在長順忐忑地待在陸清則身邊時,寧倦在外又見過了一批鄉民。
有了江右那麼場血腥的屠殺後,江浙的本地官十分老實。
寧倦在江浙的多一天,他們醒來後的第一件事都是確認一下自己的腦袋還在,沒有搬家,因此態度都很殷勤,主動邀請寧倦視察鄉間民情,展示江浙的繁榮安定給小陛下看。
就差呐喊:陛下你看,我們和潘敬民那班子不一樣!不一樣!
李巡撫也是個腸子彎彎繞繞的貨,但比起腦滿肥腸、一心斂財的潘敬民而言,還是有點真材實料的,官員班底要好上不少。
至少在表麵上,江浙也算井井有條,風雨安順,每年繳納國庫的稅銀也很有分量。
底下那些被接見的鄉民,想都不必想,定是下麵人提前安排的。
估計連說什麼詞兒,都是提前打磨背好的,沒什麼意思。
寧倦也沒拂了這些當地官的麵,隻是心裡牽掛著陸清則,漫不經心地走了幾個過場。
正當要結束這一處時,人群中忽然擠出個小孩兒,仰著頭望著修長英挺的年輕天子,臉紅紅地舉起朵清豔的荷花,想送給寧倦。
旁邊的侍衛想也不想,就要攔住這小孩兒,寧倦伸手示意彆動,接過了荷花。
昨晚鄭垚從段淩光的畫舫上搜出荷花,得知是陸清則留下的時,他氣得簡直想把整個湖裡的荷花全都鏟掉。
老師應當還挺喜歡這花的。
李洵為首的官員見寧倦麵上並無不悅,又鬆了口氣。
一行人坐上馬車,往城裡走去。
寧倦撚著荷花正在發怔,消失了一天的鄭垚騎著快馬而來,在外麵稟報一聲,隨即鑽上了馬車:“陛下,臣查到了一些關於段淩光的事,頗有疑點。”
寧倦放下荷花,淡淡地嗯了聲:“詳細說說。”
“段家靠絲綢、茶葉發家,在臨安府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富商,段淩光曾有一哥哥,隨同生母在他六歲時雙雙病逝後,段淩光便變得沉默寡言。再兩年後,段父續弦葛氏,誕下一子,偏袒幼子,葛氏口蜜腹劍,一直想致段淩光於死地,為自己兒子奪得段家家產,因此倆人關係極差。”
鄭垚迅速說完,頓了頓,說到了自己也疑惑的地方:“七年前,段淩光被人推入水池,被撈出來後,已經沒了呼吸,段家正為他準備後事,段淩光又忽然活了過來,大病一場後,說自己失憶了,自此性格也變得與從前不同。”
“他與繼母表麵關係變得極好,在暗地裡在做自己的生意,十四五歲後經常出入畫舫遊船,臨安府都傳段淩光是風流浪蕩的紈絝子弟,實則他每日在畫舫上,都是接見天南地北的客人,與表象相差甚遠。”
寧倦隨意撫弄著荷花瓣的動作微頓。
落入水中沒了呼吸,又忽然活了過來。
大病一場後失憶。
前後態度的轉變,性格發生的變化。
寧倦反複斟酌著這幾條信息,低斂著眼睫,語氣平緩:“確認老師與他從未見過麵?”
鄭垚點頭:“段淩光落水後,不得見風,病了足足一年,算算時間,他剛能起身時,陸大人正好進京趕考,沒有見麵的機會。而且陸家附近的街坊都說,陸大人寒窗苦讀,十分勤勉,兼之沉默寡言,鮮少出門,陸家祖宅距離段家,也很有一段距離,即使出門了,應該也很難碰上。”
寧倦聽著鄭垚的彙報,不知怎麼忽然想起,那日在去陸府的路上,陸清則與他的閒聊,說了些山精鬼怪的軼事。
他向來不信鬼神,陸清則很清楚,卻還是在馬車上與他談及這些。
這不像老師一貫的性格。
不僅如此,老師對於臨安府,仿佛有種格格不入的陌生疏離感,不像在這個地方長大,就算是在陸家的靈堂裡,麵對親人父母的靈牌,陸清則的態度依舊是恭敬有餘,態度不熟。
或者說,他整個人與世間都仿佛隔著一層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漂浮不定,恍如浮萍。
寧倦的心情沉了沉。
他忽然感覺,陸清則和段淩光的經曆似乎有點像。
六年前的年末,陸清則耿直上諫禍亂宮廷朝綱的閹黨,被惱羞成怒的閹黨下獄,關押在水牢之中。
隔年初春,衛鶴榮協同五軍營指揮使樊煒,帶兵闖入宮廷,以清君側名,當庭斬殺擒獲所有閹黨,救出了被困的崇安帝,此後陸清則才被放了出來。
他對陸清則的一切都格外在意,看過太醫的脈案。
脈案裡寫得清楚,彼時的陸清則已無脈搏。
在太醫們搖頭歎息,準備叫人將他抬下去時,他忽然又有了輕微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