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那口氣續上了命,他的老師才活了下來。
醒來之後的陸清則對過往閉口不談,不過也沒有人會問他那些。
當初的狀元郎曇花一現,沒什麼熟悉的人,陸清則也鮮少出現在人前,因此直到來到臨安府,他才知曉,過去的陸清則竟然是“沉默寡言的書呆子”。
這和他冰雪沉靜的老師可並不相似。
荷花瓣被不小心扯掉了一片。
寧倦麵上毫無波瀾,內心翻江倒海,腦中冷不丁冒出陸清則狀似無意間說的那四個大字。
“借屍還魂”。
雖然他不信這些,但這樣一來,不就說得通了嗎?
陸清則知道很多本不該他知道的事,諸如如何預知到有人要推他入池子,母親留下的簪子的去向,甚至在刺客來襲時,一口咬定鄭垚是可信之人……
莫非真如他從前朦朧的猜想,陸清則是天上的神仙?
亦或是,某隻不知何處來的孤魂。
他與段淩光能初見便聊到一處,或許是因為,他們的境遇相似。
所以這就是陸清則隱瞞著,不肯告訴他的秘密嗎?
鄭垚見寧倦半晌沒說話,忍不住出聲:“陛下?還要繼續查嗎?”
寧倦倏然回神。
他的嘴唇動了動,內心陡然盈滿了焦灼的不安感。
這些猜想十分玄奧又大膽,但倘若他的猜想都是對的,老師當真不是此間人呢?
他半點也不在乎陸清則到底是哪個陸清則,是天上的神仙,還是地獄的孤魂。
陸清則就是陪著他長大的那個陸清則。
他隻是覺得,本就與這塵俗有著一層看不見隔膜的陸清則,忽然間離自己又遠了幾分,並且隨時可能會飄走。
“……不必。”
寧倦捏緊了手裡的荷花,仿佛想抓住什麼,聲音微微繃著:“吩咐下去,明日回京,派幾個人留下,盯著段淩光的一舉一動,隨時稟報。”
鄭垚怔了下,把到口的話咽了下去:“是!”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怎麼感覺……陛下突然很急著離開臨安府?
陸清則足不出戶的,在屋內看了一天的書,累了就閉眼歇會兒。
全然沒有長順猜想的,要求出去走走的場景發生。
長順拽著陳小刀,蹲在窗下,兩顆腦袋湊在一起竊竊私語:“陸大人瞅著是不是不太開心?”
陳小刀翻了個白眼:“陛下讓這麼多人看著公子,換你你能開心?”
“放肆,”長順瞪他一眼,“你個臭小子,咱家還沒教訓你呢,居然敢幫著陸大人跑出去,就陸大人那個身子骨,要是在外頭出了什麼事,你負得起責嗎?”
陳小刀頓時有些心虛,他隻是下意識地就聽了陸清則的話,也沒多想會不會有危險。
“昨晚陛下和陸大人……”長順含蓄地道,“吵了一架,陸大人雖然表麵不顯,但心裡還是憋悶的吧,肯定是生陛下的氣了。”
陳小刀:“我也覺得,你說陛下是不是也在生公子的氣?”
陸清則翻了頁書,往窗口瞟了眼。
雖然他現在身體是弱了點,但這倆人不會以為他是聾的吧?
他沒生氣,隻是在邊看書,邊認真琢磨段淩光說的話。
他之前想得輕鬆,一直想著,等到寧倦真正執掌大權,就安心辭官養老。
但正如段淩光所言,寧倦是他的學生不錯,但也是皇帝,他一直這麼告訴自己,但似乎也會有認知偏差的時候。
說到底,他們是師生,更是君臣。
昨晚他讓寧倦有了猜疑,生出嫌隙,若這嫌隙繼續生根發芽,君臣相和的美名還能在嗎?
陸清則揉了揉額角,當真沒想到他和寧倦之間也會發生這種事。
越想越看不下書。
外頭的長順忽然騰地跳起來:“哎呀,陛下好像回來了!”
陳小刀:“你小點聲,彆吵到公子看書!”
陸清則麻木地又翻了頁書。
看來外麵那倆真當他是聾的。
今天一天,也夠把段淩光的祖宗八代扒了個底朝天了。
不過光憑那點東西應當也看不出什麼。
他和寧倦昨晚算不上互相和解原諒,也算不上不歡而散,頂多是寧倦看他虛弱,把氣憋了回去,估計還窩著火。
陸清則徹底看不下書了,看看外頭天色都暗了,廚房還沒送來晚飯,往後一靠,自言自語:“不送飯的話,是不是也可以不喝藥了?”
長順正好帶著人送了晚飯來,聞言板起臉:“自然不可以了,陸大人,徐大夫說了,您得好好吃飯,好好喝藥,好得才快。”
陸清則喝藥喝得嘴裡寡淡麻木,吃什麼都沒滋味,再加上暑熱,就更沒胃口了。
但他也不是什麼心性幼稚的稚子,再不情願,還是歎了口氣,下了榻來吃飯。
今晚廚房的菜色倒是特彆簡單,除了一碗蓮子紅豆粥,便是幾道簡單小菜,結果一入口,他就變了想法,努力咽了下去後,疑惑地看了眼碗裡的粥。
方才還說嘴裡沒滋味,沒想到這會兒就能被這麼難吃的味道直衝天靈蓋,真是疏忽了。
長順緊張地守在邊上,見他忽然頓住,咽了咽唾沫:“怎、怎麼了陸大人?”
陸清則心裡已經明白了:“……沒事。”
他臉色平淡,一口口將這碗甜到發苦的粥全吃光了。
長順看他吃完了,長長地舒了口氣,誇獎道:“陸大人今晚胃口不錯!”
陸清則瞥他一眼,把碗擱下,倒了杯濃茶,等著看長順接下來的動作。
果不其然,等藥涼下來了,陸清則灌了藥,長順又忽然一拍手,略顯浮誇:“哎喲,咱家忽然想到,今兒行宮外似乎有什麼有意思的東西,陸大人在屋裡悶一天了,不如出去看看?”
陸清則心道長順領個俸祿不容易,點頭:“好。”
長順使了個眼色,讓人拿了擋風的袍子來,給陸清則披上了。
外麵架著個梯子,長順緊張道:“陸大人慢點爬,彆摔了。”
陸清則心裡好笑,依舊沒拒絕,順著梯子爬到了偏殿的屋簷,坐到屋脊上。
他被關在屋裡一天,的確有些鬱鬱煩悶,現在爬上了屋頂,不再被人盯著,涼爽的夜風習習吹來,拂在麵上極為舒適,夜色裡行宮秀麗,宮燈飄搖,隔著一條街外的長街上行人絡繹不絕,仰頭是漫天燦爛星鬥。
霎時豁然開朗,心情好了不少。
就在此時,忽然聽到“咻”地一聲,天空中倏地炸起絢爛的煙花,五光十色,映亮了整片夜空。
連熱鬨的長街處,也有不少人駐足,紛紛仰頭看來。
陸清則的抱著雙膝,抬頭看著天空中燦爛奪目的煙花,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旋即不知不覺掉下去的擋風外袍被人提起來,又給他好好披上了。
他沒有回頭,由著人默默蹲到他身邊。
好半晌,陸清則被那道炙亮的目光盯得不得不扭過頭:“做什麼?”
寧倦低頭耷腦的,像隻做錯事的小狗:“給老師賠禮道歉。”
陸清則:“是嗎?今晚那碗粥一入口,我還以為陛下是派人賜毒藥來的。”
陸清則偶爾嘴毒起來,忒戳人肺管子,寧倦臉都僵住了:“……不好喝嗎?”
他回來就鑽進了廚房,做好了也沒敢來見陸清則。
長順回稟他說陸清則喝得很開心,還難得吃光了一整碗,居然敢謊報軍情!
陸清則眼風未動:“坐好,成何體統。”
寧倦便蹭過來了一點,坐在他身邊,眼睛依舊是黏在他身上的。
和他想的一樣,陸清則就是陸清則,沒什麼不一樣的。
但是若陸清則真是從另一個地方所來,會不會有一天,他又想離開?
陸清則毫無所覺,直到煙花稍歇了,才瞥了兩眼寧倦。
莫說君子遠庖廚這個根深蒂固的古代觀念,皇帝陛下親手為他下廚,也確實有些驚世駭俗。
他有一絲在被年輕的陛下小心翼翼討好的錯覺。
“老師,我錯了。”察覺到陸清則的目光,寧倦立刻毫不猶豫地認錯,“彆生氣好不好?”
陸清則淡淡道:“我沒生氣。”
他隻是在考量揣度與寧倦的關係。
是會恢複原貌,還是走向君臣。
正思索著,指尖忽然被勾住了。
陸清則愣了一下,扭過頭。
寧倦擔心他生氣似的,隻敢勾著他的小指,低聲道:“聽長順說,老師想補償那些侍衛,我已經吩咐下去了,也著人發了賞賜去段家,往後我不會對段淩光出手,老師要是不信,我可以立字據……”
陸清則挑眉打斷:“立字據就不必了,把盯著我的人撤走就行。”
他倒是想看看,寧倦會不會願意撤走監視他的人。
皇帝陛下的猜疑,有那麼容易消除嗎?
沒想到他的話一出,寧倦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但要等回了京城。”
陸清則沉默下來
他能感受到寧倦想要將那絲嫌隙修補完好的急迫。
至少在現在,寧倦還是視他為老師,全心全意對待他的。
無論是為他下廚,還是讓人準備這麼一場盛大的煙火。
陸清則安靜半晌後,露出了今日的第一個笑容:“好。”
他笑起來太好看,寧倦歪頭看著他,目光移不開:“老師不生氣了嗎?”
“早就不氣了。”陸清則沒什麼力氣,懶洋洋地往他身上靠了靠,“我哪兒有陛下能氣的,陛下這會兒心裡還是隻河豚罷。”
寧倦沒有辯駁這句話,視線落到他下頜的淡青色的掐痕上,頓了頓,小心地伸手碰了碰:“還疼不疼?”
老師這身皮膚,也太容易留痕了。
雖然知道不該,他心裡還是閃過了個念頭。
想讓陸清則身上沾滿他的痕跡。
陸清則沒察覺到寧倦眼底的深沉,搖了搖頭,想到無辜的段淩光,還是忍不住再說道說道:“果果,手握重權者,便如手持利刃,你掌握殺伐,就得學會使用這把利刃,否則終究傷人傷己,我這麼多年,就是在教你如何正確地使用這把刀。”
他的目光落在這個已經比自己高了的少年身上,沉聲道:“陛下,如果昨晚我沒有阻止你,你會怎麼對段淩光?”
寧倦抿了抿唇,垂下眼眸,不敢和陸清則對視。
按他當時的心情,若是段淩光再不開口,他應當會讓鄭垚用刑。
陸清則兩指掐著寧倦下頜,將他的下巴抬起來,讓他正視自己,凝視著他的眼睛:“你是萬人之上的天子,幾乎所有人的生死與榮華都在你的一念之間,所以更不可衝動。”
寧倦和他對視許久,認真地點了點頭,乖順地輕輕蹭了蹭他的手指:“我知道了,老師。”
無論身份貴賤,老師似乎都有種近乎悲憫般的同情。
曾經寧倦會有些困惑,他從小長在冷宮中,隨時要防備先皇後對他下死手,見慣了宮裡不把人當人的場麵,內心淡漠。
不過在猜到陸清則的秘密之後,一切都有了解釋。
但他願意向陸清則靠攏。
隻要陸清則還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