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不懂。”寧倦輕輕一頓,嗓音低低的,“所係之人躺在病床上,生死難測,自己卻無能為力之時,哪裡還管得了那麼多。”
在這一點上,他和衛鶴榮有過相同的經曆,感同身受。
因此篤定衛鶴榮今晚就會有行動。
陸清則猜出他話裡的意思,怔然片刻,輸得心服口服:“的確是我刻板了。”
再理性的人也會有不理性的時候,並且一旦衝破理性的束縛,恐怕會比他人所想的更為莽撞。
衛鶴榮便是如此。
刑部這場大火蔓延了許久,直到後半夜才徹底撲滅,差役在大火剛起時就忙不迭跑了,壓根兒沒管裡麵關押著的犯人,裡麵關押著的死囚犯還沒等到秋後問斬,就先全被燒上了天。
謀害陛下的“徐圓”既然被提到了刑部,這樣的重要的人,陸清則當然得過問過問,半夜就披著外裳,親自去了趟刑部。
他親自來了,刑部尚書向誌明趕緊來見,裝模作樣地唉聲歎氣:“本官實在沒想到會出這種事,是下麵人的疏忽,待回頭本官定然狠狠教訓他們,陸大人千萬彆太怪罪,反正死的也是些按律當斬的,死不足惜。”
陸清則麵色淡淡的,並不回應:“屍體呢?”
“都燒得極為恐怖,陸大人還是彆去看了。”向誌明打了個嗬欠,隨意遞上一份名單,“死者便是這些。”
他瞅著這位暫行大權的陸大人伸手來接,動作不疾不徐的,手指勻稱修長,燭光下近乎有些透明的玉石質感,心裡不由嘖嘖一聲。
瞥了眼陸清則臉上的麵具,又大倒胃口。
可惜啊。
陸清則掃了眼今夜被燒死的倒黴鬼名單,上麵除了名字,還有他們犯下的罪行。
“徐圓”的名字赫然在列。
“帶我去看看屍體。”
向誌明有些不耐了:“名單就在這裡了,燒得一團黑的屍體有什麼好看的,陸大人回去……”
“向誌明。”陸清則淡淡地盯著他,“我不是在請求你,而是在命令你。”
那雙顏色清淺的眼底透出幾分冷意,像某種無機質的玻璃,與他對上的時候,向誌明的眼皮跳了跳,心跳都加速了幾分。
等反應過來自己居然有那麼一瞬間,被這個要死不活的病秧子嚇到了,向誌明的臉色陡然有些難看,瞅了眼陸清則身後幾個腰佩繡春刀,殺氣騰騰的錦衣衛,還是咽下了不滿的話,帶著陸清則去了停放屍體的地方。
向誌明冷笑一聲,等著看陸清則被嚇到的醜態。
“陸大人,請吧。”
那十幾具屍體頗為猙獰可怖,幾乎都有些焦化了,被擱在地上,姿勢不一,身上僅於些許衣料殘片,麵目模糊,很難再分清誰是誰。
陸清則淡漠地看過去,並未像向誌明猜的那樣被嚇得後退驚叫,平靜地看了一圈:“徐圓在哪?”
向誌明愣了一下,不敢再輕覷這位看起來弱不禁風的陸太傅,指了指其中一個:“按牢房的位置,這就是徐圓。”
陸清則過去掃了兩眼,體型與徐恕確實一模一樣。
不過那日他去詔獄時,徐恕告訴他,他小時候為逃追兵,墜入了江中,寒冬臘月的,凍死了一隻小腳趾,不得不砍掉,這種私密的事,除了梁家為他診治的人外,隻有他自己知道。
這具屍體上的腳趾是完整的。
是衛鶴榮讓人找來的替死鬼。
看來徐恕這會兒已經被帶走了,相信很快就會被秘密送入衛府內院。
見陸清則盯著那具屍體,向誌明的心不由提了起來。
難不成陸清則還能看出屍體有問題?
半晌,陸清則收回視線,聲音清清淡淡:“陛下方才醒來過,聽聞此事,念在徐圓也曾救過江右數萬百姓,準他留個全屍。找個地方葬下吧。”
向誌明長長地舒了口氣:“下官遵命,陛下宅心仁厚。”
心裡補了句,婦人之仁。
陸清則看出他心裡那點小九九,置之一笑,低低咳了一聲,轉身離開了刑部。
大半夜的,具體的損失還沒統計完畢,第二日向誌明才遞了奏本,檢討了一番刑部此次的失職。
陸清則看完奏本,望向身邊明顯心情更好了幾分的衛鶴榮,微笑道:“損失事小,失職事大,我認為此次刑部尚書向誌明當重罰,衛大人以為呢?”
陸清則的反應完全在常理之中。
向誌明是衛鶴榮一黨的,陸清則揪住這次機會,痛擊猛打很正常,若他輕飄飄地放過了向誌明,那才是有問題。
衛鶴榮打量完他的臉色,頷首:“決策權在陸太傅手裡,自然由你定奪。”
傍晚的時候,乾清宮的小太監又來報喜:“陸大人,陛下醒了,說是想見見您,還有各位大人。”
一群閣臣頓時也騷動起來,神色各異。
陸清則擱下手裡的筆,衝其他人露出笑意:“各位前些日子不是還很急著見陛下嗎?現在能見著了,走吧。”
衛黨幾人:“……”
他們想見的是昏迷不醒或者兩腿一蹬的小皇帝,不是這個。
陸清則在皇城之內,都是坐轎輦的,這獨一份的特權,連衛鶴榮都沒有,因著所有閣臣都被召見,其他人也頭一次在皇城內坐上了轎輦。
許閣老陰陽怪氣道:“還得是沾了陸大人的光啊。”
陸清則看他一眼,露出苦惱之色:“許閣老說笑了,我本不想坐的,是陛下顧惜我的身體,非要如此,我若是不坐,陛下還會生氣。這樣吧,不如一會兒許閣老給陛下提提意見,讓陛下取消掉?”
這明惱暗秀的樣子,許閣老氣得胡子發抖:“……”
許閣老雖然還不知道凡爾賽是什麼,但已經先嘗過了一回滋味。
陸清則安然地坐了回去。
待眾人到乾清宮,昏睡了幾日的皇帝陛下孱弱得下不了床,躺在床上接見了幾位大臣,隔著層紗簾,能聽到陛下微啞虛弱的嗓音。
心裡再期盼小皇帝嗝屁,也沒人敢說出來,眾人假惺惺地表示了下關切欣喜,寧倦則讚賞了一番幾位大臣的忠心操勞,一派君臣和睦的景象。
陸清則忍著笑,猜寧倦這會兒心裡肯定惡心得夠嗆。
在場最情深意切的是馮閣老,其他幾人全在虛假營業,唯一一個不參與演戲的,隻有衛鶴榮。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大夥兒互相忍著演完了一場,才慢慢開口,幫著收個尾:“陛下既然醒了,我等也能安心多了,萬望陛下保重龍體,早日康複。”
寧倦掀起薄薄的眼皮,看向他:“多謝首輔關心,朕會的。”
該表演的君臣戲也表演完了,其餘人先回文淵閣,陸清則被單獨留了下來。
皇帝陛下最信任的老師嘛,眾人也不意外,提腳就走了。
待人都散了,陸清則看寧倦還病歪歪地躺在床上不動,哭笑不得地掀開簾子,走了進去:“陛下,戲癮還沒過呢?”
寧倦半靠在床頭,臉色蒼白,演得十分投入:“老師,我心口疼。”
陸清則無情地戳了兩下他的心口:“疼就對了,大郎,該喝藥了。”
那兩下輕輕的,像是貓爪的戲弄,隔靴搔癢地撓兩下,就倏地又溜開。
寧倦舔了舔發乾的唇角,藏在袖中的手蜷了蜷,恨不得陸清則再多戳幾下,沉沉地盯著陸清則去門口取藥。
長順正好端著放涼了些的藥來了,見陸清則過來,就順勢遞給了陸清則:“今日也勞煩陸大人了。”
陸清則剛想應下,頓了頓,發現不對。
寧倦醒著,人好好的,勞煩他什麼。
他自個兒喝。
正要轉身回到床邊,陸清則神色忽然一凝,又低頭仔細嗅了嗅,眉宇深深蹙起:“這藥與前兩日的聞起來有些不同,長順,你可是全程盯著煎熬的?”
長順恍然大悟:“哦哦,咱家忘說了,是不同,徐大夫吩咐了,等陛下準備開始‘拔毒’了,就改動一下方子,因毒性寒,所以這次加了些鹿角、參茸、杜仲等藥一起煎的,陸大人放心,咱家全程看著,也試過藥了。”
陸清則本來是放心了,但後麵越聽越感覺不對味。
鹿角、參茸什麼的,不是壯……那什麼的嗎?
這一碗濃縮的精華下去了,寧倦今晚還睡得著嗎?
但得謹遵醫囑吧。
陸清則端著這碗藥,忽然感覺有點無所適從的燙手。
寧倦等了半晌,沒等到陸清則回來,隻好探了探頭望過來,發現陸清則端著藥,不知道在想什麼:“老師怎麼了?”
陸清則輕咳一聲,決定不提此事,示意長順下去,把藥碗遞給寧倦:“問了問長順,方子稍微改動了一下,喝吧。”
寧倦眨了下眼:“老師不喂我了嗎?我好虛弱。”
“你現在下了床,走得恐怕能比我跑得快。”陸清則不吃這套,“自己喝。”
寧倦隻好接過藥碗,冰涼的手指似是不經意地蹭過陸清則的指縫,蹭到一絲帶著梅香的溫熱。
陸清則縮了下手指,剛疑心寧倦是不是故意的,寧倦便穩穩拿過藥碗,仰頭一口喝了個乾淨。
陸清則欲言又止:“有什麼感覺嗎?”
“能有什麼感覺?”寧倦玩笑道,“莫不是老師給我端的是碗毒藥?”
不是毒藥,是虎狼藥。陸清則默默想著,挑眉:“若真是毒藥,你怎麼辦?”
寧倦眨了眨眼睫:“既是老師端來的,那我甘之如飴。”
小孩兒嘴還挺甜。
陸清則觀察了下,看寧倦似乎確實沒什麼感覺,放下心來。
那麼多藥材,中和了一下藥性,鹿角之類的應該加得也不多,沒那麼烈性。
“一起用晚膳吧,今兒是中秋,因你病著,也沒操辦中秋宴,省下了筆錢。”陸清則指了指外頭,“我讓廚房做了月餅,桂花酒是不能喝的,不過泡了桂花茶,去外麵走走,悶在屋裡這麼幾日,很難受吧。”
說著一笑:“現在我們也算是大病號和小病號了。”
他的眸光好似窗外的脈脈月色,溫和地靜靜流淌,讓人看著就覺得整個人都寧靜下來,不再心浮氣躁。
寧倦看著他笑,忍不住也跟著笑,眼底閃動著細碎的光:“嗯。”
就在陸清則轉身的瞬間,寧倦忽然注意到一絲細節。
陸清則的官服還沒脫,今日的腰帶似乎束得有些緊,寬大的腰帶將一把窄腰勒得更細三分。
在月色下,當真是沈郎腰瘦,風姿如鶴。
他的喉結驀地有些發乾,燥熱的心火燎燒了一下,熱血一陣翻湧,眼神銳利起來,直勾勾地盯著那截腰,幾乎抑製不住衝動,想要伸手過去,好好丈量一番。
“果果?”
見寧倦沒有跟上來,陸清則疑惑地回過頭喚了聲:“發什麼呆,是不是還在難受?”
長順不是說,按徐恕的說法,到今日就不會再那麼痛了嗎?
“嗯……我沒事,來了。”
寧倦緩緩應了一聲,眸底晦暗,喉結滾了滾,深深地吸了口氣。
怎麼看著老師的腰,都能想那麼多。
甚至理智差點崩斷。
他是憋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