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清則知道,老爺子必然是想起了十幾年前,被皇室背刺那一刀的寒心,安靜聽著,沒有接話。
史容風收回望著外麵的目光:“當年我父兄出征,獨留我在國公府,先太皇太後見我獨自一人,動了惻隱之心,將我抱進宮裡養。我被其他皇子排擠,是先帝主動來與我結交,他從小資質平庸,但脾氣很好,沒什麼皇子做派,我與先帝一同長大,上一個學堂,睡一個被窩,一起打架被罰跪,我教先帝騎馬,他教我如何作畫,感情勝似親兄弟。”
陸清則倒是從未想到,史大將軍和崇安帝居然還有這麼段過往。
“先帝登基之時,先太皇太後也一同薨逝,彼時我已在外行軍數年,聽聞消息,匆匆回京跪彆,先帝從地上扶起我,嚎啕大哭,說會一輩子信任我這個好兄弟。”
史容風語氣不怨也不恨,帶有幾分曆儘千帆後的平靜:“懷雪,我不否認如今的陛下雄才偉略,天資過人,但你要記得,他們皇室之人,天生就有病。”
陸清則陷入了沉默。
直到如今,他考慮得最多的也隻是寧倦對他產生的錯位感情。
雖也認真思考過段淩光和衛鶴榮的話,但這倆人一個是站在後人觀史的角度來說,一個則是罪名昭昭的權臣,所以考慮到了,卻始終沒有考慮到心裡去。
畢竟寧倦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
史大將軍從前和崇安帝的關係不親密嗎?
感情不夠深嗎?
陸清則靜默良久,低聲道:“我還是……想再看看。”
史容風也不多說:“京中流言四起,你多少注意些便好。”
倆人在屋裡密談了會兒,外頭的侍衛就走過了兩圈。
史老爺子一輩子在沙場馳騁,對這樣的目光極度敏銳,煩得翻了個白眼:“行了,在你這待上一會兒,裡裡外外就那麼多人看著,忒難受,我回去了,等你身子好些了,來國公府吧,去我那兒,沒人敢盯你。”
陸清則苦笑著點點頭,起身想送,史容風一擺手,示意不必,出去叫了聲唐慶,步態穩健、神神氣氣地走了。
陳小刀探出腦袋:“大將軍看起來精神真不錯,是不是快好了?”
他還不知道史容風的身體情況,以為史容風當真像看起來這麼健朗。
陸清則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向陳小刀解釋,無奈笑笑,揉了把他的腦袋,避而不答:“吏部和國子監今日的文書都送來了?”
陳小刀哎了聲:“送來了,我按公子你說的,都分類好了,方便你一會兒看。”
陸清則握拳抵唇,低低咳了幾聲,嗯了聲,轉身去書房處理公務。
陳小刀跟屁蟲似的,跟在陸清則後麵,碎碎念叨:“公子,陛下怎麼都不來看望你了,都大半個月了,也該沒那麼忙了罷?以往你一生病,彆說半個月了,就是半天,陛下也等不及,大半夜就會從宮裡過來……莫不是你和陛下又吵架啦?”
陸清則被他細細碎碎念了一路,眄他一眼,坐進圈椅裡,懸腕提筆:“在外麵聽說什麼流言了?”
陳小刀搔搔頭,乾笑了聲。
他還以為他問得很含蓄了。
陸清則垂下眼皮,翻閱著麵前堆疊的公文,效率很快地掃完,聲音清清淡淡:“少聽那些人的話,道聽途說,胡亂揣測,有幾句能是真的。”
陳小刀縮著脖子幫他研墨,不好意思地“嗯”了聲。
陸清則的餘光覷著陳小刀,認真思索了下。
他考慮退路,自然不能隻想著自己,好在他孤家寡人一個,需要操心的也隻有陳小刀。
思索了會兒,陸清則開口道:“小刀,大將軍身子不好,林溪又不會說話,你常去武國公府陪陪他們。”
陳小刀最近忙著照顧陸清則,許久沒去國公府了,聞聲也沒多想,開開心心地點頭:“好嘞。”
陸清則笑了笑,埋頭繼續處理公務。
武國公府是最好的選擇,就算他離開後寧倦那小崽子想抓陳小刀來發瘋,也不至於瘋到國公府去。
處理完公務,夜色已深,秋夜清寒。
陸清則揉了下眼睛,擱下筆,便回屋喝藥睡下。
也不知道為何,最近他睡覺都睡得格外沉,不像往常,要麼容易被細微的聲音驚動,要麼夜裡噩夢驚醒,往往醒來後便冷汗津津的,翻來覆去睡不著了。
大概是因為睡眠好了,陸清則又斷斷續續咳了幾天,纏綿許久的風寒才算是徹底走了。
寧倦就跟在陸府有雙眼睛似的,陸清則人剛好兩天,就召陸清則進宮議事,理由十分正當。
朝野震蕩之後,崇安帝時沉屙積弊甚多,百廢待興,陸清則作為國之重臣,自然也要參與進來。
將近一個月不見,陸清則其實也頗為想念寧倦,從前他和寧倦幾乎日日相對,哪兒會冷戰這麼長時間不見,不說感情,就說習慣,也習慣不了。
踏進南書房時,他忍不住暗暗瞄了眼寧倦。
小皇帝如今大權得握,意氣風發,眼睛明亮,連往日那點牆角長的小蘑菇似的小小陰沉都沒了。
看來適當的遠離還是有效的。
陸清則心裡鬆了口氣,行了一禮後,坐在了馮閣老身邊。
書房裡都是些熟麵孔,瞅著陸清則,臉色各異。
往常陸清則和陛下可沒這麼生分,陛下見到陸太傅也沒什麼反應。
莫不是當真如外界所傳,師生不和?
這可真是,嘖嘖嘖啊。
眾人各懷心思,紛紛向陛下獻言。
陸清則嗓子還不太舒服,喝著茶沒開口。
寧倦忍了又忍。
他等了陸清則一個月,陸清則就這副態度?
他前頭還想著,隻要陸清則肯服服軟,哪怕是不再說那些氣人的話,首輔之位給他也行,越大的權力,越高的地位,就越不好輕易離開,他就有更多的時間,耐著性子再磨一磨,讓陸清則接受他。
左右這些權力都是他在陸清則的陪伴、教導之下一點點奪得的,分與陸清則又如何?
但陸清則顯然還是不會鬆口。
皇帝陛下終於忍不住了,不冷不熱地開口:“陸卿就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其餘眾臣又在內心“嘶”了一聲:天哪,陛下居然沒有叫陸清則老師!
往日裡,無論人前人後,陛下見到陸清則,哪回不是親親熱熱叫老師的,連許閣老這樣的資曆都沒那種待遇。
果然就是不和吧!
今時不同往日,衛黨已除,陸清則卻手握大權,隱隱有再生黨羽之嫌,大齊連續經曆了閹黨和衛黨的衝擊,陛下防著他點也正常,師生離心,在所難免。
眾人在內心唏噓不已,瘋狂偷瞄陸清則,看他的反應。
陸清則倒沒什麼特彆的反應,聞言放下茶盞,和聲開口:“臣這些時日翻看了國子監監生名冊,發現了一些問題。”
然後還真就如何建設更完善的製度發表了意見和建議。
寧倦見他毫無波瀾,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莫名的火大不已,按了按直跳的眉心,耐心聽他說話。
陸清則倒不是在故意氣寧倦,而是很真情實意地提出改革。
大齊國子監的監生,大多是蒙蔭的士族子弟,尋常的民生進去了,頗受排擠,士族子弟進去大多又是混日子的,混完了就出來當差。
陸清則從吏部京察的文書裡挑出來的升調存疑名單,有一部分就是國子監出去的。
陸清則提完招收學生的意見後,沒等其他人開口,寧倦就果斷點了頭:“陸卿所言甚是。”
陸清則提出的限製士族子弟入學,增加考核難度,第一點尤其招人痛恨。
但經過短時間的相處,眾臣已經十分清楚,陛下說一不二,且脾氣不好,現在若是直接提出反對,恐怕會被拖出去。
隻能憋著氣忍著,看陸清則還能說出些什麼。
陸清則腰背筆挺,無視那些釘在自己背後的目光,話鋒一轉:“而且微臣覺得,也能開一個女班,招收些女學生。”
這個時代,女子難以入學,就算是京城的官家小姐,頂多也隻能在家學學字,讀一些特定的書。
如今陸清則有權力更改,自然想儘力去改。
反正他也沒打算在這招人恨又招人妒的位置待多久,何不如把自己想做的事做了再走。
此話一出,方才還在看陸清則和小陛下熱鬨的其他人就沸騰了:“什麼?!”
“陸大人莫不是病還沒好?”
許閣老吹胡子瞪眼:“胡鬨,國子監從未收過女弟子,沒有這種先例!”
陸清則巍然不動,平靜地撇了撇茶末:“沒有先例豈不正好,今日便開這個先例。”
此話一出,頓時更熱鬨了。
寧倦神色莫測,聽著下麵的爭執,目光落在陸清則身上。
與其他人激動不已的態度相反,陸清則一如既往的雍容沉靜,甚至還不慌不忙地抿了口茶,仿佛正在被人叱喝、激烈反對的人不是自己。
老師一貫如此。
不論是麵對誰,都是這樣冷靜觀望的態度,仿若高居月上,清冷俯視一切的神仙。
他迷戀這樣的陸清則,又不想他總是如此冷靜自矜地看著自己,獨自深陷酸苦交雜的情海中。
他想看陸清則失控。
想攪得一池靜水漣漪波動。
寧倦望著陸清則的目光有些掩不住的灼熱,麵上看不出什麼,指節敲了敲桌麵。
不輕不重的“叩叩”兩聲,眾人便安靜下來了,紛紛看過來。
寧倦望著陸清則麵具下被茶水浸潤的淡紅唇瓣,心裡滾熱,語氣倒很冷淡:“除了陸卿,都退下吧。”
陛下望著陸清則的眼神好生可怕,肯定是要好好斥責一番陸清則!
不過還是給他留了幾分麵子,畢竟師生一場吧。
眾人心裡分析著,幸災樂禍地看了眼陸清則,退了下去。
書房裡霎時空了下來,潮水般的嘈雜也一並退去,陸清則從其他人的眼神裡猜到他們的想法,抬了抬眼皮:“陛下留微臣下來,是想單獨斥責嗎?”
寧倦不言不語,起身繞過桌案,走到陸清則身邊,伸手去抓他的手。
陸清則沒想到小崽子直接就動手動腳,愣了一下,躲了躲,沒躲開,冰涼的手指落入了灼熱有力的手掌包圍中,緩緩揉搓了幾下。
“老師說什麼胡話,我怎麼會斥責你。”寧倦握著他的手,凝視著他,“這種改動,老師可以私底下告訴我,在他們麵前說,必然要引得他們不滿。”
陸清則被揉得眼皮直跳,倏地抽回自己的手指,隻提公事:“陛下覺得可以嗎?”
寧倦揣摩著他的心思,猜測可能在陸清則的家鄉,女子也是能和男子一同入學的,沉吟了下,點頭道:“的確沒有這個先例,但未嘗不可一試。”
沒想到寧倦這麼容易說動,陸清則露出絲滿意的笑意:“陛下允準便好,若是沒其他事,臣就先告退了。”
寧倦眉頭一皺,臉色不虞:“許久不見,老師就連留下來陪我吃頓飯也不肯?”
他都答應陸清則了,也主動求和讓步了!
陸清則輕巧地側身閃出寧倦圈著的範圍,像隻靈活的貓兒,雙手攏在袖中:“不太方便。”
拒絕的時候,陸清則已經做好了再惹怒寧倦的準備,畢竟是尊貴無雙的皇帝陛下,主動退讓之後,還被拂了麵子,肯定會不悅。
沒想到寧倦隻是盯了他片晌後,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那老師便先回去吧,最近天涼,早些休息,彆又病了。”
看來的確是治好了?
想來寧倦也逐漸明白了,那些感情是錯位、且不該存在的。
見寧倦不再發小脾氣,陸清則心裡又多了分欣慰,轉身輕快地出宮回府,如往常一般,先去書房處理吏部和國子監的公務。
等到天色不早,陳小刀來提醒,陸清則才擱下筆,沐浴一番,便準備休息。
他去沐浴時,陳小刀把廚房煎好的藥端進了屋,這會兒涼得正好。
陸清則著實不怎麼想喝。
他都好得差不多了,怎麼還喝。
天天喝,人都要醃入味兒了。
覷了眼窗邊發黃枯敗的盆栽,陸清則良心未泯,堅持可持續發展原則,隻讓它分擔了一半藥,剩下的自己勉強捏著鼻子喝了。
今天諸事順利,寧果果看起來想通了不少,臨睡前還隻用喝一半的藥。
陸清則躺下床,心情愉悅,藥裡似有安眠的成分,不多會兒便眼皮沉重。
隻是今夜,陸清則睡得沒有往日安穩。
半夜時分,他的身體已經陷入沉睡,但意識猶有一絲清醒,朦朦朧朧地聽到一陣細微的聲音靠近。
有人走到窗邊,在注視著他。
旋即那人伸出手,指尖摩挲過他眼角的淚痣,最終停在他的唇瓣上,發狠用力碾磨了一下。
感受清晰得不像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