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衛鶴榮處斬,圍觀者眾多。
不過陸清則沒去圍觀,悠哉哉地領著陳小刀去了武國公府。
往日裡健健朗朗,總是在院子外跟唐慶吵架,拉著林溪要比劃的史老爺子病了。
倒不如說他一直病著,隻是沒表現出來,現在天氣愈寒,史容風滿身的暗傷一起作祟,便倒下了。
林溪眼睛紅通通的,像是哭過,陸清則摸摸他的腦袋,讓陳小刀去安慰安慰林溪,掀開厚厚的擋風垂簾,跨進了屋裡。
史容風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得緊,上一個月還精神煥發的老爺子,這個月似乎一下瘦了好幾圈,見陸清則來了,左看右看:“沒給我偷偷帶點酒來?”
陸清則一陣無言:“大將軍,還想著那一口呢?”
史容風百無聊賴地躺回去,頗多不滿:“我征戰沙場一輩子,現在要這麼窩囊地死在病床上了,喝點怎麼了。”
陸清則啼笑皆非,從大氅裡掏出個捂著的圓鼓鼓的小瓶子:“那您喝點。”
史容風眼睛一亮,接過來往嘴裡一倒,瞳孔一震,差點噴出來:“這什麼!”
“米酒也就是酒,”陸清則笑道,“都是糧食做的,還嫌棄什麼,有得喝就不錯了。”
史容風:“……”
史容風一邊碎碎念著,一邊咕咚咕咚把甜滋滋的米酒喝了:“看你這樣子,像是有心事,怎麼?”
陸清則的笑意淡了淡,望了眼外頭:“大將軍覺得小刀怎麼樣?”
史容風眉峰一動,滿臉的不忿收了起來:“決定了?”
陸清則斂眸:“這些日子,朝中關於我的爭鬥甚多。”
起初陸清則並不在意,也讓手下的人彆去與人爭鬥,但天天挨罵誰受得住,尤其陸清則遞上一條條有損王公貴族利益的新法之後,已經有人對他暗暗動了殺意。
陸清則和史容風交好,自然與朝中的武將也交好,兼之受他恩惠的人本來就多,於是朝中就他的問題,分成了兩派,每天吵個不停,這倒叫言官更有話說了,直言“陸黨”初具雛形,陸清則其心可誅。
現在已經不是針對陸清則在吵了,而是新派與舊派的對立。
陸清則在朝野裡的生存空間,儼然變得很窄了。
除非寧倦無緣由地將人全部拖出去砍了,以血腥的強權抹殺掉所有反對陸清則的聲音。
但陸清則不會允許他這麼做。
史容風多年不關心朝政,回京之後卻是想不關心都難,多少也聽了幾耳朵,看看陸清則的樣子,目光銳利:“我不覺得你會因為這些事就下定決心,怎麼,是陛下那邊有什麼動作?”
陸清則頓了頓,沒吱聲。
若說之前寧倦一時走偏,他們之間還是師生關係,他可以試圖擰正寧倦,但在寧倦解除掉這段師生關係後,他們首先便是君臣。
這讓他忽然有點無所適從。
他一手養大的,當真不是隻乖乖的小狗,而是條攻擊性極強的惡狼。
那種掠奪式的緊迫感,讓原本不甚濃烈的危機感直線上升。
但不得不說,他的確培養出了個合格的皇帝。
如果寧倦是想殺了他,而不是對他起了彆的心思,他的心情也不會這麼複雜。
也怪他從前從未注意師生之間的距離,沒有教會寧倦正確的戀愛觀點,等到寧倦長大了再補課,顯然已經晚了。
見陸清則不說話,史容風點了下頭,沒有追問發生了什麼:“你若是準備走,就讓小刀跟著息策吧,有武國公府的名頭在,也不會有人敢欺負他。”
陸清則算是安了點心:“多謝。”
“知道謝的話,”史容風麵色枯槁,說了這麼會
兒話,竟然就沒什麼精力了,疲憊地闔上眼,“下次就帶點酒來……”
話還沒說完,人竟然就睡過去了。
陸清則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心裡盤算著計劃該如何施行,走出去正看到陳小刀和林溪坐在院內的假山上,不知道在比劃什麼。
陸清則湊近一聽,原來是陳小刀在教林溪說話。
“爹,”陳小刀滿臉嚴肅說,“你應該這麼叫我。”
林溪:“……”
陸清則:“……”
得虧史容風睡著了,要是聽到你這麼教唆他兒子,大將軍不爭饅頭都要爭口氣,能爬起來給你一頓好的。
林溪勉強能發出“啊啊”的聲音,但很模糊不清,更彆提說清楚話了。
陸清則抱著手,倚在柱子上看了會兒,才開口道:“小刀,大將軍現在病了,你在國公府住一段時日,多教教林溪吧。”
陳小刀不疑有他:“那公子你呢?這個時節您最容易生病了。”
陸清則道:“我現在不是很強壯嗎?”
“……”陳小刀道,“那我不在的時候,您可彆再澆您屋裡那盆盆栽了,它根都要爛了。”
陸清則最近都有好好喝藥調理身子,隨意嗯了聲:“知道了,我先走了。”
“今兒不是休沐嗎,公子你還要去哪兒?”陳小刀伸了伸脖子,還以為陸清則會留下來一起用飯的。
陸清則不怎麼在意地擺擺手,轉身時雪白的大氅被風掀起一角:“去完成個約定。”
這會兒已經已經行刑結束,他答應了的事,得去做了。
初冬將至,蕭瑟凜冽。
衛鶴榮這個名字,徹底成為了史書上的一筆。
因著把陳小刀安排到國公府來了,陸府就更加安靜沉寂了。
沒有了成天叭叭個不停、咋咋呼呼的陳小刀,剩下寧倦安排的侍衛一個個鐵麵無情,除了執行命令,一句話也不會多說。
史容風猜到情況,一琢磨,便乾脆叫唐慶時不時地去把陸清則接來國公府。
陸清則和史容風走得這麼近,朝內又是一陣風波。
畢竟是史大將軍,護衛邊關幾十年的戰神,大部分人還是不怎麼敢評價史容風的,但話裡話外,也頗有點史大將軍識人不清、交友不慎的意思。
寧倦近來的心情本來就差,看到這些奏本,更是煩躁。
往日他煩躁不安,還能有陸清則安撫,這段日子陸清則避著不見他,焦慮與煩躁便一點點地不斷堆積著,但陸清則三天兩頭往武國公府去,他想趁夜去偷看一眼都不行。
陸清則還在吏部的公文裡夾了本奏本,讓他不要再插手朝廷裡的爭端。
這種局麵,的確如此。
寧倦出手越有偏向,反對陸清則的人就會越激烈,言官越覺得自己上諫是對的,事情會愈演愈烈。
那些人都不懂陸清則,便那麼詆毀他!
寧倦每天都在極力壓著殺意,批閱奏本時總是看著看著就氣得起來走兩圈,才能把火氣壓下去。
偏生陸清則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似的,每天上一封奏本警告他。
殺意勉強能按下去,但隨之而起的,是心底格外膨脹、愈加明晰的保護**。
如果他把陸清則好好地保護起來,這些人就中傷不了他了。
但是陸清則不想接受他的保護,還躲到國公府去。
寧倦抿抿唇,思索再三後,下了一道命令。
隔日,宮裡的禦令傳到了國公府,言國公府年久失修,不便史大將軍修養,京郊有一處皇家彆院,很適合大將軍靜養,陛下將彆院賜給大將軍,讓大將軍去彆院好好修養。
長順來宣旨時,陸清則也在場,聽到寧倦的
旨意,生出了幾分愕然。
完全沒想到,寧倦居然會選擇動他身邊的人,將大將軍趕去京郊彆院。
雖然客觀上來說,史容風多年未回京,國公府的確因為常年無人居住,腐朽破損不少,親兵們三天兩頭就得上房修補修補屋頂,多少有點寒磣。
但寧倦會突然發來這道旨意,顯然就是和陸清則有關。
史容風不清楚皇帝陛下和陸清則之間到底是個什麼情況,但也能猜到這道聖旨的真實原因,眉毛一揚,就想抗旨。
陸清則及時按住史容風,低聲道:“大將軍,京城嘈雜,您老過去了,也能好好養病,對林溪也好。”
自從武國公府宣布找回了小世子,史容風又病倒後,即使稱病不見客,也常有人來叨擾,京城這種名利糾纏之地,要當真誰也不見,也不可能。
那些人除了少部分當真關心史容風身體的外,剩下的多半是好奇從未在人前出麵的小世子,猜測他到底是什麼樣,能不能和武國公府攀個親事。
去京郊彆院靜養,對史容風和林溪而言,的確也算是好事。
史容風沉默了一下,終於還是接了旨。
陸清則順勢把陳小刀打包一起送去了彆院。
陛下下旨,讓史大將軍去京郊彆院修養一事,不可避免地再次引起了熱議。
善於揣摩聖意,精通人性的大夥兒再次思考:
前些日子,陸清則和大將軍走得那麼近,三天兩頭地去國公府過夜,陛下突然下這道聖旨,莫不是在隱晦地警告大將軍和陸清則?
這一定是對陸清則的打擊!
於是反對陸清則的官員更來勁了,朝廷上再次打得十分火熱。
在這樣火熱的罵戰裡,範興言從江右回來了。
欽差隊伍離京時是炎炎盛夏,回京時已是凜寒初冬,再過些日子,就該下雪了。
範興言回京的一路上,沿途聽聞不少關於陸清則的傳聞,心驚肉跳不已,按捺著擔憂,先進宮稟明了江右重建後的情況。
寧倦離開前那場殺雞儆猴很有效,至少他離開之後,剩下的本地官也不敢再有太多小動作,是以一切頗為順利。
回完陛下,範興言又趕緊回了趟家,去見懷胎七月的妻子,柔情蜜意地細聲道歉安慰。
如此這般,回京的第三日,範興言才得了空,去陸府拜會陸清則。
陸清則聽說範興言回京了,就猜到他會來找自己,提前做好了準備,揮退了侍衛。
這些人雖然會負責監視保護他,但尚留存一線距離,不會偷聽他和旁人說話,這也是陸清則還能容忍一下的原因。
天色將晚時,範興言帶著個小廝,拎著從江右帶來的特產和補藥來了陸府。
到了書房,見到陸清則,就是一聲歎:“懷雪啊,這到底是……”
陸清則看他愁眉苦臉的,比他自個兒還發愁,忍不住笑了笑,給他倒了杯茶:“沒事,其實也在預料之中。”
他隻要在高位,就會遇到這樣的事,這也是他從前不想當權臣的原因。
範興言猶自憤憤不已:“我從前當禦史,眾人齊心協力,聲討權奸,但從未想過,言語亦如刀,會紮向忠貞之臣!”
陸清則安慰他:“聽說你回京,我就特地泡了菊花茶等著了,喝吧,降降火氣。”
範興言:“……”
跟著範興言一起來的那個小廝忽然笑了一聲。
陸清則方才不怎麼說話,便是因為有外人在場,畢竟範興言此人,官位雖然越來越高了,排場卻不大,從來不帶小廝,他還以為這是寧倦不放心範興言來找他說話,安插在範興言身邊的。
聽到這一聲笑,忽然感覺有些耳熟,忍不住仔細看過去一眼,
頓感驚愕:“段淩光?”
穿著身灰撲撲小廝衣裳的段淩光抬起頭來,笑道:“同鄉,好久不見啊,要不要也給我倒杯茶?我火氣不大,不用喝菊花茶。”
陸清則看看範興言,又看看段淩光,瞬間了悟。
八成是京城的流言飛到了江南,段淩光擔心他被小皇帝砍了腦袋,打探到範興言要回京,不知道怎麼說服了範興言,混進欽差隊伍,一同來了京城。
範興言更驚訝:“沒想到你們二人還真認識。”
陸清則笑笑道:“畢竟是同鄉。”
段淩光摘了帽子,扭頭看了看範興言:“範大人,能讓我和陸大人單獨說說話麼?”
範興言猶在複雜的情緒之中,點點頭。
陸清則便領著段淩光,走進了書房旁側打通的小暖閣,平時陸清則處理公務到太晚,懶得回房睡了,就睡在這裡。
一進暖閣,段淩光就唏噓道:“我說什麼來著?狡兔死走狗烹,就是沒想到,輪你輪得這麼快。”
陸清則捏捏額角:“也不是那麼回事。”
頓了頓,他道:“之前在臨安,沒來得及和你道彆,抱歉,沒想到會連累到你。”
“不妨事,那位鄭指揮使沒對我用刑。”段淩光跟在自己家似的,拉過椅子坐下來,“倒是你,被發現後,你家小皇帝沒怎麼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