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在漠北駐紮多年,夫人與許多兄弟也都埋葬於漠北,請陛下允準,待老臣百年之後,在京城留一衣冠塚,這副殘軀,便帶回漠北下葬。”
這是在交代後事了。
寧倦自然應允。
“還有一件事,”史容風說話有些費勁,胸膛起伏得厲害,像某種殘破的風箱,“老臣與陸太傅一見如故,難得的忘年之交,陸太傅也與犬子交好,臣鬥膽,希望屆時能讓陸太傅送一程。”
寧倦的臉色這才微微變了變。
陸清則也怔了一下,沒想到老將軍到這時候,居然還在想辦法幫他。
周遭陷入靜寂,寧倦望向陸清則的眼神難以捉摸。
陸清則現在躲著他,會趁著這個機會逃走嗎?
不,不會,老師向來仁慈悲憫,若是他逃走了,餘下的人免不得會受責難,他不會忍心的。
考量了片刻之後,寧倦終於還是點了下頭:“朕允了。”
見寧倦鬆了口,史容風滿意地點點頭。
隻是說這麼幾句話,就耗費了他全部的精力,幾乎在下一瞬,他又陷進了沉沉的昏睡之中。
徐恕擺擺手,毫不在意屋裡都是些什麼身份的人,語氣不太耐煩:“除了小世子,都出去吧,彆打擾大將軍休息了。”
陸清則隻好跟著其他人一齊出了屋。
方才在屋裡,眾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史容風身上,陸清則還可以遠遠地站在一邊,無視寧倦,現在出來了,身為臣子,就不可避免地要打個招呼,說兩句話。
兩人對視一眼,陸清則有點說不上的彆扭,輕咳了聲:“多謝陛下允準。”
寧倦沒搭腔,餘光落在陸清則裹在雪白狐裘裡的單薄肩膀上,心裡半酸不苦地想,比去歲倒是要瓷實些了。
畢竟往年到這個時候,陸清則幾乎都是在病床上度過的。
再過段時日,那座宮殿就能完工了。
他也要按捺不住將陸清則藏起來的欲望了。
看寧倦還是不吭聲,陸清則猜他還在為那盞冰燈的事生悶氣,躑躅片刻,“那盞冰燈”幾個字還是吞回了肚子裡,默默和寧倦站在圍欄邊,抱著懷裡的手爐,望著紛紛揚揚的小雪發呆。
寧倦不走,他也不好有其他動作。
好在寧倦是個高大挺拔的少年了,也不知有意無意的,擋了迎頭的風,也沒那麼冷。
等呼嘯的風雪稍停,寧倦才大步往外走去,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注意點身子。”
彆把他好容易調養好的身子又病壞了。
那可是他的。
長順苦著臉回過頭,朝陸清則拜了拜手,又小碎步跟了上去。
等寧倦的身影消失在眼底了,陳小刀才敢哆哆嗦嗦地靠過來,滿眼困惑:“公子,您和陛下究竟是怎麼回事?”
見瞞不過了,陸清則隻好坦白了一半:“與陛下生了些小矛盾,不打緊。”
“什麼不打緊啊!”
陳小刀就是再遲鈍,這時候也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了,陸清則把他安排到史大將軍身邊,不止是為了讓他陪著大將軍和林溪的。
但相比憤怒,他更多的是震驚:“陛下難不成當真相信了那些言官的話,公子你是什麼樣的人,陛下還不清楚嗎!陛下難不成當真要鳥儘弓藏,殺、殺了你嗎?!”
鳥不鳥儘的不一定,但弓藏是很有可能了。
陸清則無奈道:“小點聲,小心吵醒了大將軍。”
陳小刀忿忿地閉上嘴,嘟囔:“我就是太驚訝了。”
“放心,真的沒事,你隻要好好待在林溪身邊便好,”陸清則摸摸他的腦袋,“信我,嗯?”
陳小刀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最後還是沒吭聲,聽話地應了聲。
公子做事向來妥當,讓他在這裡待著,肯定也有道理,他不能給公子拖後腿。
看陳小刀應聲了,陸清則笑了笑:“我先回去了,吏部那頭還有事等著。”
陳小刀不舍地嗯了聲。
因著史大將軍病危,陸清則幾乎每日忙完了,都會去彆院一趟,偶爾趕上老將軍醒著,還能說上兩句話。
他如約帶了壇酒給史容風,是前年和寧倦一起埋在院子裡釀的梅花酒,現在正好挖出來,贈與友人喝。
史容風病歪歪地躺了好些日子,見到有酒喝了,霎時容光煥發,可惜他現在連拿起酒壇子的力氣也沒了,高興地吩咐唐慶:“拿碗來。”
徐恕已經吩咐過了,最後這段時日,緊著大將軍高興來,想喝酒就喝酒,唐慶哽咽著應了聲,去拿了碗,梅花酒倒入碗裡,清澈澄亮,清香撲鼻。
史容風顫巍巍地捧著碗,睨了眼陸清則:“都這時候,還不樂意跟我喝一杯?”
“怎會。”
陸清則一笑,也拿了個碗,倒了碗酒,和史容風一碰碗,仰頭一飲而儘。
史容風哈哈大笑:“這不是挺能喝的嗎,還跟我……咳咳,跟我說不會喝。”
說完,也將碗中的梅花酒一飲而儘,咂咂嘴:“香是香,但沒有漠北的烈,我在遼東喝過一種酒,叫燒刀子,喝下去當真如火燎燒,至今難忘。”
唐慶原本對史容風喝酒還有些不滿,聽著這些話,又安靜下來。
那時候史大將軍喝完就醉了,嘟囔著要去找夫人,騎上馬就跑了,等他們著急忙慌地找過去時,大將軍正坐在夫人的墓前,哭得像個犯錯的小孩,保證一定會找回小世子。
好在在生命的最後一段路途中,終究是找回來了。
史容風今日的精力旺盛了許多,又扯著唐慶和林溪,各碰了一碗,才心滿意足地躺回去睡下。
陸清則扶著額頭,已經醉了。
明日還要去吏部辦差,他沒有留宿,暈暈乎乎地坐上馬車離開彆院,回到陸府倒頭便睡了,半夜裡渴得難受想喝水,結果被人掐著下頜,強行灌進碗醒酒湯。
陸清則被對方強硬的動作弄得不太高興,睜開眼,醉眼朦朧的,看到床邊挺拔的少年身影,含糊地叫了聲:“果果?”
對方沉默了好半晌,才“嗯”了聲。
陸清則想坐起來,又頭重腳輕地,胡亂抓了個東西坐起來,才發現他抓的是條玉腰帶。
床邊的少年麵不改色地由他拽著,不動如山。
陸清則鬆開手,還拍了拍他的腰,靠在床頭,輕輕嗬出一口酒氣,醉醺醺地道:“你最近真是愈發皮癢了。”
寧倦:“嗯。”
“你……”
寧倦認真聽:“什麼?”
陸清則思考了會兒,才想到自己想說什麼,伸手拽著寧倦領子,將他往下拉了拉,眼底一片迷離,罵道:“你個小畜生。”
被這麼罵了,寧倦反倒笑了。
他順勢握住陸清則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輕輕摩挲著,輕聲細語:“懷雪,你的話說早了,我還沒有當真畜生給你看過。”
陸清則睜大了眼。
“老師不是說過,我喜歡什麼,便自己去爭取嗎?”
寧倦捏著他的下頜,緩緩道:“我隻是在爭取,將想要的握在手心。陸懷雪,你總說要娶妻生子,我怕你不願意,便去找人成親了,要我眼睜睜看著你與旁人成親,不如殺了我。”
“所以我隻能先將你圈起來,直到你願意為止。”
陸清則不讚同他的話,但腦子漿糊一片,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隻能搖頭。
本來就有點頭疼,搖得腦子更混亂了。
寧倦看他醉得迷糊的樣子,比平日裡那副隻知道戳他肺管子的氣人模樣柔軟了不知道多少,心裡又是生氣,又是發酸,指尖撫弄著他的唇瓣,眯起眼:“那壇梅花酒是我們一起埋的,你就這麼和彆人分喝了,我都還沒嘗過。”
陸清則此刻正思維混亂,不知道怎麼話題就變成談論那壇酒了,呆呆地道:“那你也去彆院喝。”
寧倦眸色愈深:“朕何必舍近求遠?”
什麼舍近求遠?
陸清則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抬起下頜,炙熱的親吻落了下來,強迫地撬開他的齒列,侵入進來,分享他唇齒間縈繞著的淡淡梅香。
陸清則是個非常標準的一杯倒,何況他還喝了整整一碗。
第二天宿醉醒來時,陸清則簡直頭疼欲裂,腦子裡一片空白,對昨夜發生的事一概不知,忘得乾乾淨淨。
過了兩日,一個深夜,陸府的大門忽然被急促地拍響。
陸清則匆匆扣上麵具披上外袍,坐上馬車趕去彆院。
史大將軍要不行了。
在陸清則跨進門檻時,前些日子還虛弱得坐不起來的史容風正靠坐在床頭,中氣十足地打了個招呼:“懷雪也來了啊。”
陸清則心口一酸,腦中冒過幾個字。
回光返照。
屋子裡隻有林溪、徐恕、陳小刀、陸清則和幾個最得信任的親兵,史容風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的臉,點頭道:“回京之時,做過許多壞的打算,最後能有你們陪我這最後一程,也不錯。”
林溪眨了下眼,淚水便如串便落了下來。
他隻在得知史容風病情那天掉過眼淚,第二次便是今日了。
史容風歎道:“孩子,往後可不能哭了,爹隻準你哭這麼兩回,我們史家的男兒,從來流血不流淚。”
林溪哽咽著點頭。
史容風的臉色一點點枯敗下去,聲音也低了下去:“你小時候還沒我膝蓋高,最愛跟在我屁股後麵喊爹,那時軍務繁忙,我常常不能回應……一彆就是那麼多年,再未聽到你叫過我,可惜最後也聽不到你再喊一聲爹了。”
見他似是沒力氣要滑倒了,林溪慌忙地扶住他,張了張嘴,拚命試圖叫喊。
從他嘴中微不可聞地喊出那一聲艱澀的“爹”的時候,包括徐恕在內,所有人都怔住了。
史容風眼中迸發過巨大的歡喜,笑著應了一聲:“爹聽到了。”
史大將軍麵上含著笑,欣慰地合上了眼。
唐慶猝然扭過頭,嚎啕大哭起來。
陸清則閉了閉眼,緩緩地呼出口氣。
離開的契機,他等了許久,但從未想過,會是史大將軍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