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門似乎也開始發燙了。
陸清則的思維都被咳得一陣四散,痛苦地想,不應當啊。
昨晚他喝了預防風寒的藥,今早起床時也探了探額溫,怎麼還是著了道!
見那張方才顯得水紅的唇瓣瞬間失了血色,病懨懨的,寧倦的眼睛一下被刺痛了,胸口滾沸的情緒倏然一止。
陸清則耳邊嗡嗡發鳴,渾身的力氣被劇烈的咳嗽卸掉了大半,沒什麼力氣地靠在馬車壁上,身上泛著冷,額上也覆著層冷汗,眼前陣陣發黑,呼吸微弱,暫時沒有力氣再繼續他的表演。
那張平凡的麵容竟因這股病色,顯出幾分驚心動魄的瑰麗來,讓人移不開眼。
寧倦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了片刻,才伸出了手。
探過來的手沾著股濃烈的梅香氣息。
陸清則沒力氣躲開寧倦的手,七葷八素地想,小皇帝怎麼不用皇家禦用的龍涎香了,改用熏香了?
好在寧倦沒有做什麼,隻是試了試他的額溫。
探過陸清則的額溫,寧倦立刻打開旁邊的暗格,從中取出個白瓷瓶,倒出枚圓滾滾的藥,掐著陸清則的下頜,迫使他張開口,將藥塞進他的口中。
陸清則是沒力氣反抗,但不是腦子出問題了,用力扭開臉,條件反射地就想吐出來。
柔軟溫熱的唇瓣蹭過指尖,些微麻癢的感覺順著蹭過心口,寧倦呼吸一窒,恨不得用力抵磨過去,捂住他的口,嗓音低沉微啞,含著絲冷意:“咽下去。”
陸清則蹙著眉尖,含著那枚發苦的藥,和寧倦對視了幾秒。
那雙眼眸如沉在寒潭下的黑曜石,浸透了冷意,沒有其他的情緒。
最終雪白的喉結滾了一下,還是將藥丸吞咽了下去。
寧倦的指尖在他咳得發紅的眼尾蹭過,停頓片刻,收回手,坐了回去:“不用擔心,是我府中醫師研製的藥丸,止咳的。”
陸清則的聲音不用再故意壓著,咳得沙啞:“……多謝寧兄,寧兄居然還會隨身攜帶這種藥,不愧是大戶人家。”
寧倦淡淡道:“從前我的老師也時常生病,他在我麵前時總是撐著麵子好好喝藥,背地裡又嫌藥苦,喝半碗倒半碗,把屋裡的盆栽都澆死了,我便讓府中醫師試著將一些湯藥濃縮成藥丸,方便隨身帶著。”
……那盆盆栽本來就快死了,乾他何事?
陸清則悻悻地想著,違心地讚歎道:“寧兄真是尊師重道,很有孝心,你的老師知道,也會很感動的。”
寧倦盯了他幾瞬,沉沉地閉上眼,有幾分冷漠疲憊:“是麼,可惜他恨極了我,寧願死都不肯留在我身邊。”
寧倦的語氣很平淡,陸清則心裡卻冷不防被刺了一下,泛起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來,沉默了一下。
寧倦是這麼覺得的嗎?
他其實並沒有恨寧倦。
這次來京城遇到寧倦已經是極大的驚嚇了,陸清則打算能順利離開京城的話,往後再也不回來了,看寧倦鬱結於心的模樣,終究是有些不忍:“……雖然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但你的老師應該不會那麼恨你的。”
“當真?”寧倦睜開眼盯著他。
馬車搖搖晃晃的,到了城門口。
城門口的守將本來要逐一排查身份,檢查路引,見到陛下身邊的長順大總管,神色一凜,頓時猜出了裡頭是什麼人。
長順比劃了個安靜的手勢,一群人便無聲地垂下頭,讓開道,恭謹地讓馬車進了城。
城門隔絕了城外的清淨,進入城中,一派車水馬龍,喧鬨的聲音潮水般四湧而來。
陸清則恍若未覺:“那是自然,不會有老師當真記恨上自己的學生的。”
寧倦緩緩點了下頭:“承你之口,希望是如此。”
陸清則總覺得他的語氣有點說不出的怪異,但除了方才給他喂藥時有過一點接觸外,寧倦又沒有其他任何異常了。
他抿了抿唇,往外麵看了眼。
唐家蜜餞鋪子到了。
從前陸清則嘴裡發苦時,陳小刀就經常跑來這家鋪子給他買蜜餞,味道一頂一的好,在京中頗有盛名,他這個“外鄉來的”,知道這家鋪子也沒什麼稀奇的。
方才吃下的那枚藥好似有點效果,腦子雖然混熱發脹不已,呼吸滾燙,但好歹沒有再咳了。
陸清則不打算再繼續跟寧倦拉扯下去,起身隨意拱拱手:“多謝寧兄搭我一程,我得趕緊買完回去了,回去晚了,指不定還得挨夫人的罵,往後定然給寧兄寄信往來。”
寧倦一動不動地坐在原處:“嗯。”
陸清則緩緩舒了口氣,抬腳往外走去,腳下卻猝不及防一絆,不知道勾到了什麼,身體不受控製地一倒,不偏不倚,正好倒在了寧倦懷裡。
寧倦依舊紋絲不動,隻在他倒下來時伸手攏了一下。
懷裡這副軀體很清瘦,瘦得有些硌人,沒有幾兩肉。
陸清則本來就頭暈著,摔得更是一陣頭腦發昏,半晌才緩過來點,心裡罵了一聲。
少年的胸膛也不似從前那般猶有一絲單薄了,變得愈加堅實溫暖。
陸清則觸電似的,迅速起身:“抱歉抱歉,一時沒留意。”
起得太快,眼前又猛地黑了下。
寧倦凝視著他:“段公子看起來,和我的老師一樣,身子不太好。”
陸清則後背一緊,神色如常:“春寒料峭,不習慣北邊的氣候罷了。告辭。”
寧倦微微頷首:“告辭。”
有那麼幾瞬,陸清則也懷疑過寧倦是不是透過自己現在這副陌生的麵容,發覺了他的身份。
但直到他鑽出馬車,雙腳踩回地麵,也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寧倦若是發現他了,絕不會這麼輕易放他走。
這輛馬車恐怕會直接趕去北鎮撫司,或者紫禁城才是。
陸清則揉了下脹痛的太陽穴,忍著不適,渾然自若地走進鋪子裡,磨磨蹭蹭地買了幾種蜜餞包好,再回頭時,那輛馬車已經離開了,長街上隻有來來往往的行人。
回宮了嗎?
陸清則愣了愣,說不出心底是個什麼滋味,但多少是鬆了口氣。
買完蜜餞,陸清則沒急著立刻回客棧,而是在城中又轉了一圈,穿行在大街小巷,不斷甩開身後的人,避免被尾隨的萬一。
從前寧倦派人來陸府,一半是為了保護,一半是為了監視,所以他很熟悉那種感覺。
繞著走到天色將暗時,確信沒有被人尾隨在後,陸清則才隨便找了位趕著牛車即將出城的老伯,給了他一點銀子,坐在牛車後麵,咬著蜜餞出了城。
依舊很順利。
雄偉的燕京城門在視線裡逐漸露出全貌,一點點遠去,陸清則被冷風吹得腦子愈加昏沉,眯著眼心想,這次就當真是永彆了。
此番離去,他不會再回京城。
今日遇到寧倦,雖然錯愕,但能在永彆之前見到長大成熟的寧倦,將心裡那個模糊的輪廓填滿也不錯。
往後的寧倦會再成長成什麼模樣,就徹底與他無關了。
陸清則的心口有點說不上的壓抑煩悶,收好懷裡的蜜餞袋子。
牛車走得還挺穩當,沒有加劇陸清則腦子裡的鈍疼,天色擦黑時,才到了客棧外頭。
陸清則扶著邊緣慢慢踩到地上站穩,笑著和老伯道了謝,走進客棧裡,額角還在突突跳,胸口發悶,幾乎頭暈眼花,思維僵直。
在城中逛了一日,八成是燒起來了。
他喉間乾渴不已,手腳都像灌了鉛一般沉重,每走一步,身體都有些搖搖欲墜,隻想先回屋喝口水,便去叫錢明明一起離開。
昏昏沉沉地扶著牆走上樓,陸清則走進屋裡,點亮油燈,便倒了杯茶水灌下去。
離開了一日,桌上的茶水竟還是溫熱的,沒有刺激到喉嚨,咽下去頗為舒適。
陸清則於昏蒙中眼睫一顫。
他明明吩咐了掌櫃,不要讓小二進他的廂房,什麼也不要動。
陸清則陡然意識到什麼,抬起眼,桌子對麵是梳妝的銅鏡,覆蓋著水銀,再打磨拋光過的鏡子,在點了油燈後,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臉。
眼角那點被錢明明用鉛粉覆蓋住的淚痣,不知何時早就暴露出來了。
平凡的臉卻突然生出了點淚痣,在燈光下顯得有幾分妖異。
陸清則的腦仁忽然更疼了。
門口忽然傳來陣敲門聲,不緊不慢的三下,透著股壓抑的冷靜。
“我忽然想起,忘記告訴你我住哪裡了。”
寧倦的嗓音在外麵響起:“你的信恐怕寄不到。”
旋即廂房門被推開,寧倦修長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門邊,語氣依舊聽不出異常:“看來尊夫人就算懷胎八月,也愛出去閒逛,我想拜會一下,卻在整個客棧都沒找著。”
陸清則撐著陣陣發昏的腦袋,明顯察覺到這不是因為發熱而產生的昏沉,喘息急促:“你……”
話音未落,他的手便被用力地攥住了。
寧倦的聲音壓抑得像是隨時能夠噴薄而出的火山,另一隻手慢慢地挑起陸清則微微汗濕散亂的長發:“我有個疑惑,不知當不當說。”
陸清則自然沒有力氣回答他。
困意鋪天蓋地地襲來,眼皮止不住地往下垂,他在迷蒙中感覺到寧倦傾下身,嗅了嗅他的頭發,冷漠的嗓音鑽入耳中:“陸懷雪,你這副身體,當真能娶妻嗎?”
……這小兔崽子!
他明明換了張臉,到底是怎麼發現他的?
陸清則眼前一黑,在病痛和藥效的雙重折磨之下,終於再無力抵抗,徹底地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