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秋騎著的馬雖是好馬, 但其上背負著三人,眼見就要被女真人追上。
她有些頭痛, 在一瞬之間, 甚至生出了讓方應看帶著西夏使臣走,她留下的斷後的心思。
但這心思不過剛起, 風秋就意識到把西夏使臣交給方應看和把羊羔托付給老虎沒有什麼區彆,也就是在她猶豫的這一會兒, 方應看低聲道:“他們追上來了!”
風秋聞言, 袖中刀瞬間出鞘。淡青色的光在空中滑過一道弧度, 直將刺來的羽箭一刀斬落!她的指尖捏著刀柄處的細繩, 在刀幾乎要脫手的刹那, 又順著繩將刀抓了回來,又斬下一批新箭!
方應看在她身後低笑道:“你看起來竟然有與弓箭手交戰的經驗——你既然有經驗, 就該知道如果你的長刀在手,或許還能攔下在下一波的劍,以你如今的武器——”
仿佛要印證方應看的話,在第三波箭羽襲來, 風秋的刀不再能攔下全部!方應看血河出鞘, 替她援護!
方應看冷聲道:“一旦被他們看見刀鋒的極限,你就再也攔不住箭羽了。”
方應看道:“我建議你丟下這個使節,丟下他, 你和我還有回到平夏城的希望。”
風秋當然知道袖中刀在馬背上很難施展, 但要她把西夏使臣交出去更是不行。她強撐著, 惡狠狠對方應看道:“閉嘴!如今這樣, 到底是誰的錯!”
方應看道:“如果你不救我——就不會有現今之圍。”
風秋聞聲更是冷聲道:“你說那麼多話,不怕吃沙嗎?”
“閉嘴!”
其實這句話方應看並沒有說錯,如果風秋不救他,讓他與完顏阿骨打拚個半死不活,她再坐收漁翁之利,既不會有被女真騎兵追著打得狼狽,也不會有如今的性命之憂。
唯一的代價——最多舍出去個方應看而已。
但是不行——
風秋是神侯府的人,她原本對方應看有著看護的責任。更何況方應看還是這趟出使任務中,唯一有可能達成與西夏盟約的人,他若是為了除完顏阿骨打沒了,那誰和西夏談盟約,她和陸小鳳嗎?
她怕直接演變成西夏與遼趁機挑起當朝與女真的仇恨,圍魏救趙反解開大李好不容易給他們造出的困境。
她的夢很虛妄,虛妄到連大李都覺得棘手困難。但既然已經開了頭,既然大家都在努力,風秋就不能讓這事有半分可能毀在自己手上。
哪怕她本人十分堤防方應看,也不能讓他在這趟任務中出事。
方應看見風秋咬牙不語,笑了一聲,他近乎誘惑道:“若你真的想幫李無忌——你現在就該把我丟下了。”
“隻有把我丟下,你才能救你身前這個孱弱的西夏人。”
西夏的使節已經被這驚變弄得快昏過去,在馬背的顛簸之中忽聽聞方應看這句話,整個人都緊張了起來,下意識說了句西夏語。
風秋聽不懂,方應看輕笑道:“他在求你丟掉我呢。”
風秋:“……”
風秋精疲力竭,她攥著刀的手青筋爆出,麵上卻還要平靜說上一句:“你再說一句,我就真把你丟下去。”
方應看似是明白風秋不再開玩笑,他終於閉了嘴。轉而握緊了自己的血河劍。
被追兵追上不過隻是片刻之事。
女真的騎兵意識到攻擊這兩人箭羽未必得用,於是弓箭手的目標瞄準了他們騎著的馬。
馬匹並未布甲,也算不上迅疾。
數十箭羽破空,風秋自低空而來——正如方應看所說,紅袖刀與血河劍都不是長兵,能夠守護的範圍極其有限,敵人若是摸清了這一點,他們便再不能防住來自後方的暗箭!
破空聲出,風秋心知攔不住這一發箭羽,她已經抓緊了西夏使臣的領口,甚至回首抓住了方應看——
方應看卻傾下了身,從她手中搶過了韁繩,漆黑的眼中隱有暗流,他在千鈞一發之刻,拉扯的馬匹向右偏去——
原本該射下馬腿的箭失擦過了馬腿,馬匹驟然受驚——也就是同時,方應看對風秋道:“右南方,走!”
風秋不疑有他,一腳踏在馬頭借力,一手提著西夏使臣,便向右南方衝去!
此時他們已遠離平夏城,踏入了平夏城外與西夏交接處的荒漠之中。地麵乾涸,能瞧見的綠植稀少,向西南方向看去,還能瞧見被風蝕的古舊哨崗舊城,哨崗之後,是已經瞧見的荒蕪。
城牆能夠抵禦箭失,更重要的事,在城牆殘桓之中,騎兵的優勢將會消失殆儘,長劍與刀的優勢則淋漓儘顯。風秋幾乎是立刻明白了方應看的意思,胸中真氣提到極致,竟是一息之間就躍進了破敗的城牆之後。
女真的騎兵緊追不放,但這時候馬卻已不方便衝殺了。
舊城在風沙中作為商隊的一處庇護所顯得沉穩寂靜。如同一隻沉默的老獸,將侵入其內的獵物吞噬殆儘。女真騎兵勒馬停下,瞧了眼這城,向完顏阿骨打稟報:“他們躲進了裡頭,這裡亂石太多,箭的功效不大。”
完顏阿骨打聞言,伸出手招呼了持槍持刀的騎兵,他冷聲道:“那就把他們刺出來。”
“我有精兵近百,各個都是以一當百的武士,我倒不信送人的使臣,能夠以一當千。”
風秋與方應看躲在哨塔下。
西夏使臣依然嚇暈了過去,風秋將他放在哨崗內,聽見踏入的腳步聲,眼神微凝。
方應看微微側首看她。風沙之中,她的麵容依然潔白如玉,縱使陽光不憐憫,在這昏暗的哨塔內,她也似依舊能發光。這樣漂亮的東西,近乎可以令天下奇珍失色——然而奇珍卻會被乖巧地被珍視相待,他眼前的這位,卻隻會執著刀,像個莽夫。
玉雕的莽夫。
方應看坐著,默不出聲,靜看著風秋想怎麼做。
女真人的腳步越來越近,她的手也越來越近緊,忽然間,這人從懷中的瓶子裡倒出了顆什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姿態按進了方應看的齒縫裡。
許是她的神情太緊張,以至於鮮活的麵容太過漂亮,方應看又過於放鬆,竟一時被她得手,吞進了那枚丹藥。
方應看品了品,在心中確認:是烏丸,六扇門人人都有的用來補氣血的傷藥。味道特彆難吃,所以六扇門的人在執勤的時候,有時候還會拿這東西的苦味來提神。方應看從六扇門的金九齡那兒吃過一顆,對這味道記憶猶新。
他微微抬眼看向了風秋,隻聽這姑娘惡狠狠道:“我喂你吃了毒藥。”
方應看:“噗。”
光線太暗,風秋又太緊張,她一時沒注意方應看有些微妙的神色,緊接著說:“這東西十日後會發作,解藥陸小鳳有。你和他約定過要帶西夏使臣去西夏,所以你要你帶著活著的西夏使臣去了,你就會有解藥。”
方應看沉默了一會兒,決定跟著風秋的話走,他問:“你知道毒殺我是什麼罪嗎?”
風秋道:“謝謝你提醒,我清楚的很。但我不這麼做,小侯爺會犯下更大的罪——謀殺敵國使臣是什麼罪?”
方應看笑了:“你倒是知道我不會保護廢物。”
風秋道:“我隻知道西夏人不能死。”
騎兵的聲音越來越近,風秋欲出哨塔迎敵。方應看見狀終於動了,他拉住了風秋,沉聲道:“你瘋了?你都給我下毒了,這會兒又裝什麼好人?”
風秋聞言,瞧著方應看好一會兒才道:“小侯爺,你是宋人。”
方應看微微蹙眉:“那又如何?”
風秋道:“我的職責是保護宋人。”
“隻要你不殺使臣,不拿家國安危來與大李爭鬥,你就永遠是神通侯,是我要保護的對象。”
方應看微怔。
風秋已笑道:“金風細雨樓保護弱小,神侯府護宋。小侯爺,你記得去西夏拿藥。”
話必,風秋已然離開哨塔。
她青色的袖刀自出鞘後便再也沒有回去,如今貼在她的手臂上,清光流過,像是融進她身體中的一處奔湧的血管。
自重回一次後,風秋已十八年沒有再遇上過如此危機的場景。
站在這處被時光拋棄的破舊軍塞中,她恍惚以為自己站回了戰場。刀光劍影從四麵八方而來,夥伴已然死儘,她沒有援軍,孤身一人,要做的唯有死戰——不辜將軍,不辜同袍的死戰!
紅袖刀本不是適合戰場的武器,確實最適合近戰的武器。
青色的刀光織成了密雨,風秋一人突圍,刀鋒練成線,在一夕間割裂了數十人的腦袋!
鮮血濺在她的臉頰上,像是一朵豔紅色的花。
可她手中青色的刀刃卻沒有半點妖冶的味道,比起蘇夢枕紅袖刀出鞘的驚豔,她的刀在一刻更似屠殺的利器。大約紅袖神尼都從沒有想過,溫柔一閃的紅袖刀法有一天也會被舞出這般的狠辣——去繁存簡,就像風秋展示給蘇夢枕的分山勁一樣,丟棄了所有的慈悲與溫柔,在這一刻僅留下了最核心的“奪命”,將天青煙雨變作了戰場上的短刀利刃。
風秋已許久沒有遇過這樣的場景了。“江楓”這一生幾乎沒有遇見過真正的戰場,以至於她遇到劈天蓋地的血腥氣都會覺得惡心難受了起來。可當真到生死一瞬的時候,有些風秋以為自己丟去遺忘的本能卻還在。
女真人本以為出來的是個漂亮女人,就算握著刀卻也無甚可怕。
中原的武林人士他們也見過,大多武林人士技藝高超不錯,但他們都沒有經曆過真正的戰場,不知道訓練有素的精兵是可以將一隻巨龍困死於陣中的。
即使這女人真是高手,武林中的功夫,也未必全然適用於戰場。
——可這個女人,卻好像生在戰場。
一夕之間破殺十人,她就像知道這些士兵會做什麼一樣,比他們更先一步的選擇破陣。副將見狀連稟報完顏阿骨打,想要詢問他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