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就連顧沁自己都沒有想到,她那天服下藥片後, 這一病會連病兩天。
她醒來時已經是兩天後的下午, 陽光從窗外撒下, 十分燦爛,床鋪雖掛有輕薄的簾子遮擋,也攔不住那刺眼的亞熱帶地區的陽光。她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 看著屏幕上的時間日期, 怔了怔。
——居然已經過了返程的日期。
——他們人呢?
——拋下她是不可能的,難道, 都沒有走嗎。
她心底同時又逸出一點點慶幸, 或許真因為自己這一病,大家能再多找劉喜兩天, 說不定就給找到了,她那天的記憶絕對不是假的,她是真的見到劉喜。
一定能找到的。
顧沁揉了揉額頭, 從床上起來換了身衣服,在屋內收拾洗漱完畢,走到對麵的那兩棟挨著的吊腳樓內。
“衛生員?”
“紮西?”
“姐夫——?”
她試探性一一叫道。
“顧沁姐?”
隻有衛生員在, 聽見響動開門出來, 臉上帶著喜色:“你現在感覺怎麼樣?頭還暈嗎?”
顧沁搖了搖頭,“沒事了, 可能隻是之前太累, 好幾天沒睡,現在睡一覺就都好了。”
衛生員幫她簡單檢查了一番, 確認沒什麼事了,看看時間說:“那顧沁姐你再休息一吧,等會我們一起過去。”
顧沁頭有些懵,“去哪?”
衛生員看著她,眨了眨眼睛,黝黑臉上掩蓋不住的笑,還有心情開起玩笑:“你猜猜呢,顧沁姐?”
顧沁一時怔了幾秒,細細打量衛生員,對方身上那種氣息不一樣了,和幾天前的壓抑焦灼截然不同,透出一種放鬆又喜悅的氣息,眼底眉梢都有笑。
顧沁一時不敢相信。
她對上他的眼睛,衛生員再忍不住,咧開嘴,用力點了點頭。
得到答案,顧沁腦袋裡轟了一聲,強烈的喜悅迅速蔓延全身,可又擔心一切都是假的,小心確認:“你們不會是說,已經找到…就是他——”
“我們找到他了,顧沁姐。”
“真的,真的找到了,親眼見到了他。”衛生員大聲說:“就在上次你看到那個地方後麵的村子裡,他好好的。哦,不對,也不能說是好好地,但是沒有太大的問——”
“就在後麵那個村子?真的嗎?”顧沁問。
“是啊。”
衛生員剛一應聲,顧沁突然轉過身,兩步便從木質樓梯上躍下去,雙臂擺動,加速朝上次的路邊奔去。
“顧沁姐,你彆急啊!你不認路我帶你去!!”
今天難得下午沒有下雨,陽光暖暖洋洋的,風裡帶點濕潤,顧沁加速奔跑在泥土上,臉色因激動狂喜而微微發紅,呼吸急促。
短發順風飄散,陽光鍍著發絲,似乎在發著光。
**
“謝謝您支持我的工作,也謝謝您這麼久以來對劉喜的照顧。”
破敗的吊腳樓內,陸焱用力地握了握老人家的手,語氣誠懇地低聲說。
班猜老人全程都沒有說話,目光自始至終落在劉喜身上,臉上的皺紋微微顫抖,滿是不舍。
劉喜剛開始還對著老人的那道目光,但慢慢地,被看得心裡亦有些不忍,彆開了目光。
這些天,他那貼著頭皮的板寸長長了一些,漆黑的碎發擋些眼睛,嘴唇有些乾,抿了抿。他靜靜地站在那,有些愧疚。
“那老人家,人我們就帶走了。”
陸焱昨天聯係過當地的政府,村長和班猜談了許久。不過這些也都是走個過場,無論結果怎麼樣,人
,他們是一定會帶走的。
班猜老人攥緊拐杖,嘴唇抖動,渾濁的眼睛又看了一眼劉喜,有氣無力道:“塔內。”
劉喜垂下腦袋,手緊緊攥成了拳。
“劉喜。”紮西知道劉喜善良的性子,但多留無益,叫道:“走吧。”
“謝謝您。”
劉喜僵持了一會,班猜老人的目光還是沒有移開,手裡愈發握緊拐杖,他清清喉嚨,意識到老人聽不懂中文,終於開了口,“酷撲。”
劉喜啞著喉嚨道,極其生硬道。
這是泰語的“爺爺。”
班猜老人身體一僵,呆呆地看著劉喜,目光柔和一些,靜默幾秒,他攥緊拐杖的手鬆了鬆,耷拉下眼皮,點了點頭。
劉喜撓了撓腦袋,像是微微鬆一口氣,又帶出些許愧疚,還有無限感激,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誠懇而低澀說:“…闊不昆。”
這是泰語的“謝謝您。”
昨天,他特意跟那個領頭的、會說泰文的中國男人學的。
老人的表情稍稍好了一些,蒼老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絲笑容,乾枯的大手揉了揉眼睛。其實他也明白,這不是自己的孫子“塔內”,但是,這小夥子是多麼的誠實、勤勞、可靠,如果自己的孫子還在,那一定也是這幅樣子吧。
他知道,小夥子一定會離開,但有的時候也想過,如果小夥子的病一直沒好,記憶也沒有恢複,那麼或許,他們這樣一起相依為命地活著,也沒什麼不好。
班猜老人再一次,將劉喜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眼神慈愛而溫和,低低歎了口氣,抬起手臂,指了指門口。
“皺、皺吧。”
這是蹩腳的中文“走吧。”
紮西和陸焱對視一眼,再次向老人作揖感激。劉喜走上前,整了整花腰帶,深深地朝老人鞠了一躬,咬緊了唇。
他是真的感謝班猜,要是沒有班猜,他可能真的就在沼澤地裡出不來了…
“皺吧,皺吧,債見。”
老人臉上看不出太多其他的神情,拐杖在地上重重砸了幾下,蒼老的大手擦了擦頭上的汗。
“再見。”
陸焱手掌拍了拍在劉喜背上,“好了,走了。”劉喜點了點頭,也不再多留,跟著他們一並推開門,下了樓,走到外麵。
他能感覺到身後老人的目光,但是他不敢回頭。
“喜子!!”
“喜子!”
吊腳樓小而破舊,因此進屋的隻有紮西和陸焱,剩下的幾個兄弟都等候在外麵,他們看見劉喜,個個臉上都帶了笑,朝他招手,“喜子!喜子!”
“喜子回去嘍!”
劉喜也伸出手,衝他們擺了擺,他不記得他們,但是總感覺這一幕似乎很親切。
“紮西,我真的……已經當兵了嗎?”劉喜往前走了幾步,還是不可思議問道。
紮西用力點頭,“對啊,你不僅當兵了,還是咱們軍區的兵王。”
“真的,我…行嗎?”劉喜撓頭。
“你行的,你就是軍區最鋒利的那把刀的刀刃!”
“彆擔心,等著回了西北,你的那些記憶肯定慢慢就全回來了!你還考上軍校了呢!”
他們
說笑著,又往前走幾步,身後的那道目光仍沒有收回,劉喜喉結滾了滾,他再次走兩步,腳跟終究是抬不起來,轉過頭去。
木頭窗戶有些破敗,掛著竹簾——那竹簾還是劉喜前幾日掛的,大家隻能隱約看見簾子後麵有一道佝僂的人影,正在偷偷地望著他們。
可能以為他們看不見他,幾個小夥子齊刷刷回過頭,老人的目光很快就轉開了。
“唉,其實班猜大爺也挺可憐的,他就是想留個人在身邊,老人
年級大了都這樣,我爺爺他也是這樣。”一貫沒心沒肺的突擊手突然道。
“但是劉喜確實不是他的孫子,他不可能留在這裡。”紮西說。
“好了,彆看了,有些東西,越看越傷感。”爆破手道。
劉喜低聲說,“他對我很好的,救了我,還幫我治傷,他很窮的,還為我請了醫生。”
陸焱瞥他一眼,說:“我們會好好感謝他的,我跟村長溝通過會從金錢上幫助他。”
劉喜往前走了幾步,還是不忍心,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陸。”
“叫我陸隊,陸大哥都行。”
劉喜說:“陸隊,就是…我能不能申請一下,我們再多待一天,班猜爺爺住的那個房子破得不行了,我想幫他翻修一下,前幾天就想了,但還沒來得及。”
“不用多待吧,那小房子,咱們六個人一夜就能搞定。”突擊手信心滿滿說。
爆破手也頷首:“沒問題,我以前蓋過房子。”
“好。”陸焱同意,“但是你得等一會,你現在必須回去跟我先見一個人,然後晚一會我們再過來蓋房子。”
“見人?見誰——”劉喜抓抓腦袋,困惑道。
“劉喜!!!!!”
話音剛落,遠處傳來一道清脆嫵媚的女聲,由遠及近,還微微有些喘,正朝他們奔來,“劉喜!!!!”
突擊手笑說: “得嘞,人來了。”
爆破手說:“小姨子來啦。”
“劉喜,你認得她嗎,能想起來這是誰嗎?”
“劉喜?”
眾人問了幾句,見劉喜都沒有反應,既沒答“認識”也沒有答“不認識”,以為劉喜又回憶過去頭疼起來,回頭看去,卻見劉喜正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睛緊緊盯著那道朝他奔來的高挑身影,看得直勾勾的。
他的眼睛很亮,好像陽光照進他的眼眸,一眨不眨。
隨著人影靠近,他的眼睛越來越亮,一秒鐘都不曾離開,呆呆地看著她,頰邊還有微微泛紅的紅暈,呼吸也跟著加快。
“劉喜記得顧沁姐??”
“難道這就是真愛?”
“我看不像是…”
“劉喜!!”
顧沁看見劉喜,一把衝上前,用力地抱了上去。
劉喜徹底僵住,表情震驚無比又帶些羞澀,他的臉頰已經紅成一種醬紫色,喉結翻滾,不敢置信地盯著懷裡的女孩。
“劉喜,太好了,你沒有死啊!我真的以為你死了!你嚇死我了你知道嗎!你既然沒事為什麼不來找我們呢?”顧沁一連串的問題問出來。
劉喜的目光落在她的頭頂,他的心跳怦怦怦劇烈跳著,胳膊也僵硬起來,好像都不敢呼吸,仍舊呆呆地,愣愣地看著她。
慢慢地,顧沁也察覺出不對,抬起頭來,看向劉喜,“你怎麼了?”
那雙微微上挑的眼睛一瞪,瀲灩嫵媚,還泛著濕漉漉的水光,雪白小臉,在這天然淳樸的農村耀眼奪目。
兩人對視上,劉喜的眼睛卻緊張地彆開,又想看,偷偷瞄一眼,又緊張躲開,耳尖也像被燒著。
他胸腔明顯大了一圈,呼吸都不敢,被她抱著更是身體全僵。
“顧
沁姐,劉喜他記憶出現了一些差錯——他可能,他可能不記得你了。”
顧沁愣住。
“喜子,她是顧沁,你的女朋友,她是嫂子的妹妹。”
劉喜緊張的一大滴汗水從額頭滾下,仍舊沒動。
好半天回過神,聽見“女朋友”三個字,徹底懵了,看向剛才美得勾住自己呼吸的姑娘,居然是…他的女朋友?劉喜震驚,驚喜,又困惑不解,“……我、我的女朋友?”
二。
夜晚安靜。
夜風吹過,樹影婆娑。
今日天氣極好,天空如一塊上好的天鵝絨黑色幕布,沒有高樓遮擋阻礙,也沒有霓虹燈喧囂,隻有漫天星辰,璀璨明亮。
此刻,村內最破敗的吊腳樓外有幾個人影,他們有的翻新屋頂,有的粉刷牆壁,有的修葺地麵,還有的加固梯子。
“喂,那個有女朋友的某人,彆修房子了,趕緊下去吧!”突擊手第N+1次將手掌搭在額頭上,看了看下麵坐在竹椅上等著他們的顧沁,羨慕地說。
剩下的隊員們哈哈大笑,看著劉喜調侃,“下去吧,你在這礙事死了!“
“就是,腿上還有傷。”
“趕緊下去吧,彆讓女朋友真等久了。”
劉喜聽見“女朋友”三個字,臉再次漲紅,艱難地撓撓頭,結結巴巴說:“我真的想不起來了,我可能不認識她。”
劉喜沒開玩笑。
他現在高中的事差不多都想起來了,初中有些模模糊糊的,可是高中以後,尤其是怎麼就當了兵,怎麼就考了軍校,怎麼就…女朋友,他真的是一點都不記得了。
他們說,他是從全軍區最好的偵察大隊選到了最好的特種大隊,最後還考上軍校,劉喜更是感到不可思議。
他哪裡會有這麼厲害啊?
“不認識她人家一來你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旁人調侃。
“就是,那臉都燒著了似的。”
“我……我那是看、看她漂亮。”劉喜壓低了聲,磕磕巴巴地說:“太漂亮了。”
“哎喲。”
“哎喲喂,知道你媳婦漂亮,行了吧。”
“彆顯擺了昂。”幾個小夥子起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