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永彆(2 / 2)

吟遊詩人抱著懷裡輕到好像沒有任何重量的女妖,帶著她走在幾千年前的星空下,走過聖三一橋,走過佛羅倫薩深夜依舊人來人往的街道。

“你還記得嗎,我以前和你說過,要帶你來人類的世界,要帶著你去見一見佛羅倫薩。”

“……”

“這個時代的佛羅倫薩很美,至少比我們那個時代要乾淨多了,就是很多東西看上去都已經老了,不過它們的心臟還在跳動。”

吟遊詩人垂下眼眸,看向已經閉上了眼睛,似乎不願意和他搭話的女妖。

那對矢車菊藍色的眼睛在漆黑的夜幕下閃著粼粼的波光和閃耀的火彩,好像一如當年的溫柔和深情,幾乎讓人遺忘它的本質隻不過是冰冷堅硬的寶石。

“這一次我來為你唱歌吧,塞壬。”

女妖沉默了很久。

薄伽丘也不著急對方的回複,隻是拉著對方蒼白而冰冷的手臂,帶著對方走過那些燈火通明的街道,行走在這一座屬於花的城市裡。

就像是他們曾經約定過的那樣。

吟遊詩人給自己身邊的妖精耐心地講述著每一家店麵,每一個街道。

他用行歌一般的語調,說著當年這裡到底存在都是什麼樣的事物,又曾經發生了什麼樣的故事,流傳著什麼樣子的傳說。

對於這個活了幾百年的人來說,每一座被保存完好的老屋,都是他的舊識。

如果這座被保留得和幾百年前幾乎彆無二致的城市擁有靈魂的話,那麼一定是為了這個記錄了它的每個時刻的人而存在的。

“這裡是我和達芬奇遇見的地方。當時他還在牆角一本正經地對著風景畫畫——雖然我完全不覺得當年的這裡有什麼就是了。”

薄伽丘抬起頭看著這一棵高大的樟樹,手指拂過上麵粗糙的表皮,歪頭笑了一下:“這棵樹是我種的,怎麼樣,很好看吧?”

“他以前和我說過,這裡如果長出一棵樹來的話,畫麵的構圖會很漂亮。我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

可惜,現在看到這棵樹的人沒有他。

“還有那裡,米開朗基羅那個家夥喜歡繞著這個地方轉圈,現在蓋了樓房了,否則我一定要指給你看。”

薄伽丘在女妖的耳朵邊小聲地抱怨了一句:“他一直都對自己的長相很不自信,所以每次見到我的時候都要躲著……好吧,我到現在都沒有明白這件事情。”

“對了,這兩個人見麵的時候還差點因為繪畫和雕塑哪個的地位更高打起來。”

吟遊詩人提到這裡的時候,忍不住發出了一個充滿了驕傲和自信的聲音:

“這個問題還需要問嗎!當然是音樂和詩歌的地位更高啦!這兩個笨蛋怎麼可以因為自己更擅長繪畫和雕塑的領域就覺得它們地位最高呢!這是偏見、徹底的偏見!”

他懷裡的塞壬怔了怔,突然彎起眼睛,臉上浮現出輕盈的笑意。

——我發過誓的哦,賽壬小姐,我將畢生從事於文學和藝術,尤其是音樂與詩歌。

幾百年前,那個吟遊詩人走入女妖居住的小島,在彈完一首曲子之後就是這麼對她說的。

那個時候,傲慢但是又好奇的女妖是怎樣回答的呢?

“可是我就是音樂啊,詩人。”

女妖幾乎是下意識地勾起唇角,蒼白而輕薄的唇瓣微微開合,無聲地重複了一遍這句在記憶裡模糊不清的話。

那一對孔雀藍色的眼眸好像是在笑,也好像是在歎息。

“你笑了哎。”

薄伽丘眨了眨眼睛,同樣笑著說道。

接著就看到了女妖迅速地收斂起自己臉上的表情,彆過了腦袋。

“我不管,反正我就當你笑了哦。”

吟遊詩人甩了甩自己銀色的長馬尾,理直氣壯地耍起了無賴,抱著自己懷裡的塞壬步履輕快地前往了下一個目的地。

“我們接下來要去的是領主廣場:那裡有著我朋友們最最有名和完美的雕塑和造物的——複製品哈哈哈哈哈!”

“我要和你好好介紹一下米開朗基羅那個笨蛋!當然,還有彆人,不過他肯定是最笨的那一個笨蛋就是啦。”

如果說佛羅倫薩是研究西方文學者的聖所,那麼領主廣場是世界上所有學習雕塑者心中永恒的朝聖地之一。

這裡有著目光如炬的大衛,腳踩卡克斯的赫拉克勒斯,與半人馬交戰的赫拉克勒斯,高舉美杜莎頭顱的珀爾修斯,麵對暴行絕望地高舉手臂的薩賓婦女……

“嗨,老夥計們!”

吟遊詩人拽著自己懷裡,努力掙紮著想要下來自己走路的女妖,笑眯眯地和雕塑們用古意大利語打了個招呼,好像自己麵前的不是雕塑,而是那些好友……或者說他們的墓碑一樣。

“我帶著她來啦——很漂亮是不是?比你們的雕塑可要好看多了。而且她還知道真正的赫拉克勒斯長什麼樣!你們這群人就羨慕去吧!”

女妖抿了抿唇。

她可不認識赫拉克勒斯……

“米開朗基羅,瞧瞧!萬年單身狗!我可祝你在地底下能快活一點,實在不行的話,我就要勸你和達芬奇一起過日子啦。”

“你們當年吵成了個什麼蠢樣,後來你不還是在畫壁畫嗎?拜托,達芬奇知道估計都快要笑死了——哦,抱歉?他已經死了。”

他嘀嘀咕咕地說了很多,也向他們介紹了很多,他講著自己這幾百年來的日子,順便介紹了他懷裡麵的塞壬,也和塞壬認認真真地介紹了他們。

“他們是那個時代最偉大的藝術家!”

吟遊詩人有點傲慢地這麼總結:“當然啦,那是因為我沒有真正地寫些什麼,否則我也不會比他們差到哪裡去的。”

這個時候的他們坐在聖母百花大教堂高高的尖頂上,他們的背後就是神聖的十字架。

塞壬女妖被吟遊詩人帶著在一家店裡麵換上了寶石藍色的裙擺,層層疊疊,如同正在盛放的浪花。

她的頭上戴著鑲嵌著無數璀璨的海藍寶石的冠冕,身上披著白色的月光一樣的紗衣。就像是在進行這一場最美麗的婚禮。

又或者是以最莊嚴的姿態,去赴與死亡之間的約定。

佛羅倫薩今晚沒有月亮,但是星星卻亮得耀眼,照著兩個人的臉龐。

“我說過,輪到我為你唱這一首歌啦。”

薄伽丘抱住了自己的女妖,和他一起依靠在纖細的十字架上,和對方一起在最高處,共同聆聽著這座城市的呼吸。

“我想想——當年我就想這麼替你唱了。但是現在其實也不晚?不是嗎?”

女妖抬起頭,於是便聽到了她最後所能夠聽見的,不亞於塞壬在海麵上吟唱的歌聲。

“我果然找到一朵中意的花,

花色和情人的玉顏不相差。

我把它輕輕摘下,溫柔地吻它,

對它傾訴我是怎樣情絲牽掛;

然後我又采摘了許多好花,

編成個花冠、戴上我的頭發。

每一朵好花都叫我快樂,就象

我一看見她的倩影就心生歡喜;

那愛情的芬芳叫我魂銷魄蕩,

我沒法表白這千情萬意,

隻好輕輕歎息……*”

這座城市是有靈魂的。

所以它們也會唱歌。

塞壬閉上了眼睛,於是便聽到了整座城市與之應和的歌唱。

——為什麼會愛上我呢?

為什麼你就這麼笨呢?

但沒辦法啊。

誰叫希臘的妖精……全部都是笨蛋。全部都是拿自己所有的愛,交付給了一個根本不值得的人的笨蛋。

人麵鳥身的塞壬收斂起了自己背後的翅膀,尖銳的爪子和屬於鳥類的雙腿也被寬大的裙擺遮蓋,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美麗的人類女孩。

她這一次沒有哭,隻是平靜地微笑著,看著鮮血在她的心口氤氳開來。

銀色的匕首穿過了她的心臟,把她的思維永遠地拽向了深淵裡。

薄伽丘垂下頭,緊緊地把她抱在了懷裡。

“舊約”拿著十字架審判了無數的妖魔,但就在這個時代裡,長生不死的人類和歲月永遠停留在這個夜晚的妖精,就在十字架前相擁。

……以及為彼此落下了一個隔著歲月、還有生死的一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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