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王爾德沿著愛爾蘭的海岸線走了半個月後,平心而論,北原和楓感覺自己和這個人相處得非常不錯。
雖然王爾德的性格裡天然就帶著點傲慢,也表現得有些虛榮和追求奢華,甚至很喜歡過度的誇張和吹噓,總是喜歡擺出變幻莫測的姿態保持自己的神秘感……
但是北原和楓還是很喜歡這位一起和自己上路的畫家:至少他們可以在路上聊很多東西,比如文學、繪畫、藝術鑒賞、時尚潮流、各地的特色風情……而且總能在最後達成一致。
這位畫家除了對美的追求有點狂熱,但在平時聊起這些話題時總是帶著理性而又尖銳的幽默與智慧靈巧的推理色彩,導致他不會固執地堅持某個錯誤的觀點——隻要你能夠在辯說上光明正大地說服這個人,且給他一點麵子。
“在思想的領域,我願意稱我為一個傑出而優雅的理性派。”
王爾德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正在優雅地用全過濾煙嘴吸煙*,任由煙霧從自己的指間一點點彌漫開來,像是蒸騰起一團雲。
他半眯著自己綠色的眼睛,用刻意壓沉的聲音笑著說道:“與那些喜歡秉持著自己偏見,覺得全世界的藝術標準都要圍著他轉的小可愛完全不一樣。”
“的確。”北原和楓靠在椅子上麵喝紅茶,手裡拿著一份報紙,悠閒地翻閱著上麵所記錄的新聞,聲音裡帶著輕鬆與愉快的味道,“所以我很喜歡和你聊這些東西。”
和這樣一位傑出的批評家和藝術家互相平和地交換思想,對於隨便哪一個文學愛好者來說,都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
“我也很喜歡你,我親愛的模特先生。”
王爾德偏了下腦袋,把煙稍微挪開一點,伸手去抬起北原和楓的下巴,漂亮而又深情的桃花眼專注而認真地打量著對方的模樣——不帶有任何欲念、純粹是出於對美的欣賞。
就像是雕塑家看著他心愛的雕塑,畫家注視著他一筆一畫描繪的畫作,音樂家傾聽他引以為傲的樂章。
北原和楓被迫抬起頭看著他,最後橘金色的眼睛無奈地彎了彎:“看好了嗎,王爾德先生?”
他能感到畫家身上對於藝術純粹而又赤忱的愛,所以對此也沒有什麼反對的意思,隻是覺得有點打擾他看報紙。
“不不不,還沒好。親愛的,拜托稍微忍耐一下,就這一會兒。”
正在專心觀察的王爾德眨了一下眼睛,相當快速地回答道,接著繼續認真而仔細地凝視著北原和楓的臉頰,像是要從中找到什麼一樣。
他的手指從下顎往上,一點點地順著麵部的肌肉走向和骨骼一路向上,輕柔地撫摸而過,仔細描摹著眼前人的麵部輪廓,最後順著鼻梁一點點地撫摸過旅行家的眼睛。
此時王爾德的大半個身子都已經湊了過來,幾乎快要貼在北原和楓的臉上,但是他一點也沒有在意,隻是很認真地注視著那對有著溫柔綺麗的橘金色的眼睛。
落日的色彩被湖水攪亂,最後融化為和諧而柔軟的一潭水,輕盈地浮在這對眼眸裡。
“我喜歡你的眼睛。”
王爾德把手輕輕地蓋在對方的眼睛上,突然這麼說道,讓北原和楓下意識有些疑惑地眨了一下,睫毛若有若無地掃過對方的掌心。
“咳,北原,能先閉一會兒眼睛嗎?”
這位畫家像是被燙到了一下,突然急急地鬆開手,若無其事地坐回原位上,隻是從邊上多拿起了一本速寫本,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地詢問道。
“可以。”北原和楓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拿著的報紙和紅茶,最後隻能歎了一口氣,把這些東西重新放回桌子上,對著王爾德的方向平靜地閉上了眼睛。
有的時候,給畫家當模特的確是一個很累還很尷尬的職業。
因為你永遠都不知道他們是在什麼時候突然誕生了靈感,也很難說清自己的靈感是什麼樣子的,但卻要你擺出最適宜的姿態。
不管怎麼說,他都應該感謝王爾德目前的繪畫和靈感方向沒有朝著宗教式不穿衣服的人體進行發展……
“啊哈,找到了!”
就在這個時候,北原和楓聽到王爾德發出了愉快的一聲,聽上去竟然有一種解決了世界難題後的激動。
“我還以為會找不到呢,這樣我就要北原你脫衣服了,不過我覺得這樣對我們來說都不算是什麼好事情。畢竟我還有一個男朋友沒有分手,你看起來也很……嗯,東亞式的保守?是這個說法吧?”
王爾德解決完自己的問題後,像是輕鬆了不少,又開始滔滔不絕起來:“說實在的,北原你的眼睛真的非常漂亮,我都不知道這算是幸運還是不幸。橘金色,看上去那麼適合又耀眼!但就和那個維納斯雕塑的故事一樣,過分的閃耀會遮蔽整體的印象。”
“拋棄,然後我們才能看到更多。”
他用一種感性而又理性的口吻下達了這個藝術結論,接著有點不好意思地微笑起來:“啊,我差點忘了,你現在可以睜開眼睛,北原。”
北原和楓緩緩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畫家和他們暫時居住的高檔公寓的餐廳,接著去拿自己的紅茶和報紙,整個動作就突出一個行雲流水般的自然。
如果不是他一邊看報紙一邊輕快地調侃著對方的話,估計誰也不會以為他剛剛被迫當了回這位傲慢而古怪的畫家的模特。
“那我真應該感謝你,王爾德先生。”
北原和楓一邊看著最近的新聞,一邊用帶著玩笑意味的口吻說道:“既沒有像對待維納斯的斷臂那樣對待我的眼睛,也沒有上來就讓我把衣服全脫了。”
“基本的紳士風度而已。”
王爾德振振有詞地說道,接著抱著自己的速寫本站起身,滿意地打量著這個北原和楓選擇和打扮得相當有格調的房間,突然對旅行家的審美表達了讚美:“你對這裡的裝扮很不錯。”
不管是咖啡色的牆紙,還是四周裝飾的典雅花束都深得他心。甚至是桌布邊的蕾絲,窗簾大方優雅的褶皺,以及色彩搭配和諧的小擺件都讓他感到很愉快。
尤其是還有太陽的光正正好好地從花瓶間照進來,把那些清麗的花朵照得閃閃發光,仿佛模糊了現實與夢境的邊界。
“知道。”
北原和楓把手中報紙翻過去,喝了口微涼的紅茶,頭也不抬地回答道:“下個住處我會換一個色調,然後繼續按照這種原則布置的。”
但王爾德卻沒有對旅行家的回複說什麼,隻是鬱悶地“切”了一聲,又開始抽自己的煙,惹得北原和楓抬頭看了他一眼。
首先,已知王爾德不會沒事找事地說話。其次,已知王爾德十句話裡麵隻有一半是真的。第三,他們要走了。
得出結論:對方覺得這個裝扮不錯,希望繼續保持,但是需要足夠有新意,不能完全複刻。
北原和楓回想了一下,感覺自己回答這句話的時候邏輯嚴密,沒有任何問題,於是放心地重新看著自己的新聞。
“……我有時候不太喜歡和你講話。”
王爾德發現對方沒有回答他,於是鬱悶地嘟囔了一聲,湊過去主動搶走了對方的報紙,也不管他手上還拿著紅茶,直接抱著對方的腰坐到了他的腿上,哼哼唧唧地把腦袋靠在北原和楓的脖子邊。
北原和楓好不容易才端好了自己手中還沒有喝完的茶,遺憾地看了看杯中的液體,把杯子放回桌麵,防止裡麵的茶水潑到這隻嬌貴而又高傲的貓身上。
“都一米九的人了,不要趴在我這個一米七五的身上撒嬌,好嗎?真的很重誒。”
旅行家伸手抱住這位畫家,伸手幫他整理了一下有點揉亂跡象的淡金色長發,但也沒有什麼抱怨的意思,甚至聲音裡都帶著縱容。
王爾德自然也看出來了,所以也就任由自己窩在對方的懷裡,眯著眼睛,手裡任著香煙在空氣裡燃燒,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北原和楓乾脆也就任著他,甚至做好了自己最後腿麻到站不起來的準備——反正之前也有幾次就是這樣的。
於是他們誰都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這個房間裡的陳設,這裡麵的擺件,看著花朵們莊嚴地盛開在光的塵埃之中,看著光與影隨著時光緩慢地移動。
“我有時候感覺我快要被你看穿了,這是很不好的。我喜歡看穿彆人,揭露他們的心思,但不喜歡他們看穿我。”
王爾德保持了這個動作一會兒,突然抱怨了起來:“為此,我總是喜歡不遺餘力地往自己的身上增加各種各樣的裝飾,說各種各樣的浮誇的話語——當然,我覺得這些話語在我身上的確恰得其分。”
他那對美麗的綠色眼睛望著外麵的窗戶,顏色濃鬱到就像是日光下的森林,仿佛是要滴出水來翡翠綠葉。
“想出名就需要讓人不理解*。而我想要出名和尊敬,這就是我的信條,我的人身準則。”
他突然笑了一聲,聽上去聲音還有點驕傲:“沒有錯!我是一個知道該怎麼營銷自己特點的人,人們也都愛我——愛著奧斯卡·王爾德!多麼了不起啊!”
“是啊,隻要你願意說一句‘少女的唇印是最好的墓誌銘’,死後肯定有絡繹不絕的人在你的墓碑上留下一吻的。”
北原和楓先是“嗯”了一聲,然後笑著這麼回答道,完全沒有因為對方反複強調“不喜歡被人看穿”而收斂的意思。
王爾德也看出來了。
於是他很不滿地喊了一聲對方的名字,坐起身來嚴肅地望著對方:“北原!”
北原和楓一臉無辜地看過去,眨了眨那對看上去柔軟而又燦爛的橘金色眼睛:“怎麼了?”
畫家努力地板著臉,看著麵前這個自己從神話與幻想的世界裡好不容易拐走的旅行家,這張自己怎麼看怎麼喜歡的麵孔,這個他無數次想象過描摹到畫裡的存在。
最後他全身的氣勢還是一點點軟了下來,隻能鬱悶地歎一口氣。
“好吧,我承認,我就是一個庸俗的、能被美完全地奪走心神的人。”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脖子上的三色絲巾,重新恢複成了平時優雅而又矜持紳士的姿態,端莊地站起身來,像是個沒事人一樣挑了一下眉毛,眼底泛出一絲戲謔的笑意:
“誰叫你這麼美,我的福珀斯。”
福珀斯·阿波羅。
與一般人認識的太陽神不同,他其實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光明之神,也是啟示預言家和詩人的神明。福珀斯也有著“光明”的含義。
北原和楓也隻是無奈地笑了笑,扶著椅子背勉強站了起來,順便對這位向來毒舌的畫家表達了真摯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