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和楓能感受得到對方垂下的眼眸裡所帶著的情緒,每一筆落下時代表的思索與鐫刻著的情感,或明或暗的光影拚湊著的光怪陸離的色塊與斑點到底在表達著什麼樣淩亂的想法。
“北原。”
王爾德一點點地畫出明暗之後,突然開口詢問道:“你說我要畫什麼?”
一個畫家在畫了一半後,突然問出這種問題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但是北原和楓並沒有表現出多驚訝,隻是笑著用自己的手指順著貓咪的脊背摸下去。
“畫你想畫的抒情詩吧。”
他在今天有點過於燦爛的陽光下回答道。
那對橘金色的眼睛裡落著無數從窗外透進來的光線所折疊出的一個光斑,像是明亮的星子。
於是畫家也同樣露出一個微笑,低頭繼續完成自己的作品。
也就在這個時候,房間的門被“吱呀”一聲推了開來。
剛剛從果園回來的蕭伯納眯著自己番石榴色的眼睛走進房間,懷裡抱著一個果籃,柔順的粉色馬尾被用絲帶紮在左側,在肩前披下。
“送蘋果,有人要吃嗎?”
他看了一眼正在專心畫畫的王爾德,挑了一下眉,語氣輕快地開口道。
隻是不知道為什麼,有一種皇後來給白雪公主送蘋果的錯覺。
“能給我一個嗎?”
北原和楓抬起頭看了一眼,把自己懷裡的貓放在邊上的椅子上,給對方挪出來一個位置,有些好奇地問道。
“唔?可以啊。”
蕭伯納看著自己籃子裡隻有兩個的蘋果,又看了看似乎沒有拿走蘋果意思的王爾德,乾脆從裡麵挑了一個遞過去,眼眸微彎:“這個蘋果比較甜,就這個吧。”
旅行家用桌子上的免水洗手液稍微消了一下,這才接過對方遞過來的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紅蘋果,“哢嚓”咬了一口,笑著眨了眨眼睛:“謝謝,味道很好。”
蕭伯納抿住唇角,但是那對有著晶瑩質感的紅色眼睛裡泛著明顯的笑意,乾脆也坐在了北原和楓邊上。
這個似乎與畫家永遠都看不順眼的人難得沒有出口嘲諷些什麼,隻是拿起籃子裡的另外一個蘋果,小心翼翼地啃了起來。
很酸。
蕭伯納輕微地咳嗽了一聲,把自己喉嚨裡的悲鳴努力地吞咽回去,臉上露出了一個很燦爛的微笑:“咳,我就說吧,我種出來的蘋果都是很甜很好吃的!”
早知道他就不應該為了坑王爾德帶了一個特彆酸的過來。畢竟對方不吃的話,為了不浪費特地洗好的蘋果,還是要輪到自己吃的啊!
“真的很甜,而且很有果香,口感沙沙的。”
北原和楓讚同地點了點頭——他是真的覺得自己的這個蘋果甜。
不過他也發現了蕭伯納有些僵硬的表情,於是乾脆嘴裡咬著蘋果,把那隻睡得又香又沉的貓遞給了蕭伯納。
“它太沉啦,壓得我之前腿都有點酸。蕭伯納先生如果願意幫我分擔一下就更好了。”
旅行家咬著蘋果,勉強用帶著笑意的含糊聲音說道,目光繼續看向了正在專注畫著畫、在背景上麵添加著更加豐富的細節的畫家。
此時畫麵中的背景和人物已經逐漸明確了出來,逐漸地在畫麵中的光線下浮現出屬於人體和器皿的柔和輪廓。
就像是雕刻家的任務便是把完美的形體從笨拙的石頭之中剝離出來一樣,這位畫家現在也在不斷地細化他一開始任性揮灑出的色塊。
“你怎麼也來了?”
畫家畫到某個地方的時候,抬眸看了一眼影影綽綽倒映出他們三個人影子的落地窗,微微虛起眼睛,突然開口問道。
“看你畫畫。”
蕭伯納心滿意足地擼貓的動作稍微一頓,頭也不抬地用懶洋洋的語氣回答道。
嘖,說是來蹭貓擼的還差不多。
王爾德嫌棄地在心裡吐槽了一句,碧綠色眼睛中的神色卻是柔和的。
他有一段時間沒有動筆,隻是透過落地窗,看著他們近乎完全透明地融入在燦爛陽光和春日裡的影子。
北原和楓正在看著自己,吃完蘋果之後就端起了一杯茶慢悠悠地喝著。
蕭伯納正在把貓抱在懷裡,一臉幸福和愉快地埋著對方毛絨絨的肚子,偶爾也抬起頭看一眼自己和自己的畫。
至於他自己……
畫家沉默地對上玻璃窗中自己的眼睛,好像正在注視著一幅屬於自己的畫像。
玻璃窗中的那個人透明到像是一縷陽光裡渺渺的煙,連顏色都是淺淡到像是一層紗紙。
他看到自己近乎變成色塊的模糊長發,細節被粗略處理的華麗衣衫,本來精致豔麗,但也簡單忽略了細節的麵孔。
在排除了這一切鮮明的特點後,王爾德似乎與世界上的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沒有差彆。
隻有那對翡翠色眼睛依舊閃亮著,就算是在玻璃窗裡也顯得熠熠生輝,無比分明地彰顯著這個人的存在。
如同這一汪動人的綠意正好盛放著他全身上下唯一可以永恒閃亮的靈魂。
畫家似乎歎了一口氣。
但他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麼,隻是繼續完成著自己的畫。
王爾德畫畫從來都不打草稿,向來是想到哪裡就隨手畫到哪裡。這樣有一個好處,就是他隨意可以打亂自己的結構,重新組合出腦海裡源源不斷的念頭。
隻要用畫筆追尋著自己腦子裡好像沒有儘頭的靈感,就這樣畫下去就行了。
隻要這樣,那些流光溢彩的詩歌,瑣碎而又平凡的生活就可以在他的畫筆下找到屬於自己的終點與歸宿。
“喵……”
這隻身上還有點狼狽的野貓被蕭伯納擼得醒了過來,被摸得愜意地“呼嚕嚕”地叫,但最後還是努力掙紮開了蕭伯納的手,湊過去把短短的爪子搭在北原和楓的肩上。
它看著這個顯得溫柔又安靜的人類,圓滾滾的身子努力往對方的懷裡鑽,不停地抖著自己禿了一小塊的耳朵。
“你醒了啊。”
北原和楓低下頭笑了一聲,安撫性地拍了拍對方帶著弧度的背部,接著又去安撫因為貓跑了整個人都失落起來的蕭伯納。
“要摸摸它的脊背嗎?它應該隻是之前被揪了一下,稍微有點緊張。”
蕭伯納用失落的眼神看著這隻埋在北原和楓懷裡的圓滾滾貓咪,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它開心就好。既然這隻貓願意縮在你懷裡麵,就說明它很喜歡你。我就不打擾了,畢竟被人一直摸對它來說也挺困擾的。”
“我說,你們兩個人怎麼連貓都要推推讓讓的啊,要是我來,我肯定一視同仁地把這隻貓給揪禿掉。”
王爾德在邊上吐槽了一句,臉上卻帶著燦爛的笑意,接著手一揚,把一直握著的筆重新丟到了畫盒裡麵,站起身來繞著這幅完成了一半的畫轉了好幾圈。
“勉強能看出來是什麼樣子了。”
他用輕鬆愉快的口吻說道,轉過頭看著北原和楓與蕭伯納,雙臂微張,像是登台致辭時候的舞台劇演員,朝著他的觀眾做出了一個浮誇而又認真的鞠躬。
“現在,是王爾德先生的偉大作品的中途未完成態!”
他把畫家帽按在自己的頭上,直起身子往旁邊走開,將最好的視野讓給他欽定的欣賞者們,笑吟吟地開口。
畫上是王爾德,是北原和楓,是蕭伯納。
他們坐在同一個地方,北原和楓的懷裡抱著一隻圓滾滾的貓。四周的背景是近乎於透明的綠色,是在沙發座椅之間蔓延出來的翠綠草葉與火紅的漿果,遮住人們半個身體的濃密綠意。
是無儘的太陽從天花板的縫隙間灑落,是天空中垂下半透明的藤蔓,盛開著玻璃一樣晶瑩剔透的花朵。植物們盛放著各自的芳香,彼此糾纏在人們的身邊。
在超現實的半透明的世界裡,隻有三個人是用真實的厚重顏料所構成的,也隻有他們是畫麵中唯一的焦點。
所謂的美,所謂的有與無,所謂的存在與非存在,所謂的現實與虛幻的夾角,所謂的複雜的愛與種種糾纏。
都在這裡,都在這一幅未完成的畫裡。
“以前總有人說我適合去寫文章,去寫戲劇與,去寫那些我永遠也不知道該怎麼寫好的詩歌。”
王爾德那對漂亮的碧綠色眼睛微微眯起,像是流光溢彩的翡翠,明亮又耀眼:
“但是我想,繪畫也是一樣的,顏料的美和字符的美是互相勾連和貫通的。”
所謂的畫家和作家並不是劃分我們這些創作者的區分。
因為我們同樣拿著筆,同樣去描繪這個世界上最盛大的幻想。也同樣以筆為自己手中最為偉大的武器與載具,去謳歌我們熱愛的一切。
我們都在做夢,也都在造夢。
——在日光下,在茫茫人世裡,在這落入人類眼眸的萬千風景之中,我們同樣都在描摹不屬於人間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