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就說過了,王爾德和蕭伯納的吵架是這個故事的保留節目。從理論上來講,這種故事的走向就像是狗血文或者八點檔的肥皂劇一樣分毫不差——但這也隻是理論上。
藝術高於生活,但生活往往比藝術還要戲劇化一萬倍:因為現實是不需要邏輯的。
比如王爾德終於打贏了一次蕭伯納。
不得不說,這看上去概率簡直比哈雷彗星的周期從六十年變成了六天還要離譜,以至於北原和楓在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下意識看了看太陽是不是還在正確的位置。
當然,太陽還是在的。而且王爾德事後也沒討到好處,因為他被蕭伯納絆了一跤,在地麵上“啪嘰“摔成了一張貓。
導致的直接結果就是北原和楓一臉無奈地給他上了一個周的藥水:即使王爾德摔出來的淤青在第三天就已經看不見了,但這也不妨礙這隻貓打著精神受傷的名義湊過來抱怨和撒嬌一整天。
這個最初口口聲聲都是貴族禮儀的家夥現在倒是越來越放得開了。
或許事實證明,就算是教養再良好的家貓被丟到野外裡一個月,它也能變成一隻野貓。天天能花幾個小時到處撲蝴蝶和彆的貓打架。
“全部都是蕭伯納的錯!”
王爾德現在就在這麼大聲抱怨,邊上已經快要把這話聽得耳朵長出繭子的蕭伯納對此隻是不緊不慢地在沙發上翻了個身,繼續看書。
喬伊斯在看畫,扒拉著精致美麗的畫框好奇地往裡麵瞧,臉上不僅僅戴著兩幅眼鏡,還拿著一個額外的放大鏡來矯正他的視力,以此清晰地觀察這幅畫。
北原和楓則是縱容地拍了拍這隻嬌縱的品種貓的腦袋,語氣溫和地說道:“好啦,藥已經上好了。王爾德先生該不會想要像上次那樣趴到我腿發麻吧?”
“啊,已經結束了嗎?”
完全沒有注意到發生了什麼的王爾德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呆了幾秒,最後依依不舍地放棄了多枕一會兒自己朋友大腿的計劃,轉而窩到了旅行家的肩上。
“好吧,但不管怎麼樣,稍微讓我再多看一會兒吧,北原。”
畫家軟綿綿地哼哼兩聲,用那對有著愛爾蘭的森林同樣顏色的碧綠雙眸注視著自己的朋友,眼眸中有著他們初見時那樣目不轉睛的認真。
他輕盈的聲音帶著一種朦朧的幻夢感,後麵的半句話更像是含在喉嚨裡,故意含混著不願意讓人聽見:“我有一種預感……”
王爾德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把最後半句話變成了一個低低的歎息,有些失落而又憂傷地看著旅行家。
“想躺就躺,想看就看吧。”
北原和楓望著他,橘金色的眼睛好像也跟著歎了口氣,然後主動抱了過來,聲音裡帶著溫和的包容和明亮的笑:“正好今天天氣有點冷,我也想要找個人靠著。”
他感覺畫家在他的懷裡稍微蜷縮了一下。
——旅行家當然知道王爾德沒有說出來的那半句話是什麼。他足夠了解王爾德,就像是王爾德了解他一樣。
他要走了。
就算再喜歡著這個無拘無束、不需要隱藏自己天性、有這朋友陪伴的地方,但這個高傲的、在最窮奢極欲的上流社會裡長大的貓不會永遠待在這裡。
他最後還是要回到那個名利場,回到那個虛假但是又華美的地方,繼續去當他的貴族,繼續靠繪畫裝點自己的聲名。
“我是一個沒有救的家夥。”
王爾德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道:“你應該也很清楚,我傲慢,貪戀權力和名聲,自私自利,鋪張浪費,虛榮怯懦,還聽不下去任何形式的勸告。”
北原和楓隻是默不作聲地聽著,握著畫家帶著薄繭的手指,橘金色的眼睛專注地注視著這個說起這句話時依舊在微笑的畫家。
他理解這個人身上屬於貴族的傲慢,屬於藝術研究者的理性,所以不會打斷眼前這個人對自己刻薄而又冰冷的剖析。
這是尊重。
“我知道這裡很好,甚至愛爾蘭好得就像是一場夢,這段時間也像是一場夢。但維持我存在的土壤不在這裡。”
王爾德笑了笑,語氣裡帶著悵然,也有著獨屬於這個畫家的矛盾與驕傲:“就像是我認識很多很多更好的人,但還是義無反顧地愛上——以及將永遠愛著波西那樣。我不會後悔。”
他的眼睛在注視著旅行家,但又更像是在注視著一個沒有人能夠看清的遠方。也許是倫敦的方向,也許是都柏林,也許是美的彼岸。
因為這隻狡猾的貓咪拒絕所有人走到他的內心最深處,所以他注視著的東西也隻能永遠是一個美麗而朦朧的謎題。
甚至北原和楓也解不開。
不過旅行家顯然對此有彆的解決方法:比如把對方好不容易才打理好的金色長發突然揉亂什麼的。
蕭伯納聽著耳畔突然響起來的、來自某個人憤怒的譴責聲,熟練地給自己戴上了耳塞,接著繼續去看著自己的書。
“北原!我可是想說正事的!不要亂揉我的頭發——咳,我是說彆把手收回去,這個力度就不錯。”
北原和楓看著三秒之內表情破功,軟綿綿地躺在自己肩上的貓,忍不住噗嗤一笑,把對方按在了自己的懷裡,語調溫和:
“我知道——你不會後悔。因為王爾德是不會為自己的決定去後悔的。”
因為王爾德就是這樣固執而驕傲的生物。他或許很容易被他人影響,回去質疑自己,但卻從來不會改變自己的內核。
旅行家橘金色的眼睛裡倒映著眼前畫家靈魂閃耀的色彩,微微彎起眸子微笑,好像眼眸中放入了一塊有著絢爛切麵的水晶。
事實上也的確是水晶。
隻不過是水晶與黃金的枷鎖在拘困著青翠欲滴的葉片與一汪明月,以及在綠色的濃密之中打著盹的鳳尾綠咬鵑。
飛鳥的尾羽像是綠色的溪流,紅色的胸前有著一彎白色的新月,熠熠生輝地站在樹枝裡,站在枷鎖裡皎潔的月光與水晶折射出的反光下。
看上去它就像是被拘束在一幅畫裡:甚至算不上是拘束,這隻鳥兒平靜的姿態看上去簡直有點自得其樂的意味。
它自願住進金裝玉裹的枷鎖,因為它知道自己需要這裡。但它永遠也不會被這個枷鎖所完全束縛。
“南美的鳳尾綠咬鵑其實還有一個彆名,叫作自由之鳥。”
北原和楓似乎是想到了什麼,於是眨了眨眼睛,突然笑著說道。
王爾德發出了迷惑的一聲,顯然不知道自己的這位朋友突然聯想到了什麼,乾脆當成了對方和喬伊斯相處久了的後遺症,舒舒服服地在對方的懷抱裡窩成了一團。
他還要去構思怎麼畫呢。
他欠自己這位朋友的畫,不管怎麼說,至少也要在離開之前動筆才行。
不過喬伊斯這個時候反倒真的反應了過來,轉過頭眼睛亮亮地瞅著王爾德,很快就問了一句看上去沒頭沒尾的話:“那喬治呢?”
“蕭伯納先生的話。”
旅行家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稍微愣了一下,隨後便笑起來,像是難得找到了一位能夠和自己聊起來的人,聲音輕快地說道:“背著星球在星雲間走的牡鹿?”
什麼牡鹿?
捕捉到關鍵詞的蕭伯納下意識地抬起頭,想把自己的耳塞拿下來。
但他仔細想了想,還是沒有這麼做,而是繼續躺了回去,假裝自己的耳塞並不是形同虛設。
“很重誒。”
喬伊斯也湊到北原和楓的邊上,沒有去搶王爾德的專屬座位,而是乖乖巧巧地坐在邊上,拿手撐著他的兩副眼鏡,這樣感慨道。
“現實是很沉重的。”
旅行家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奶糕,笑著遞到這個人的手裡:“吃點糖吧。”
“好誒。怪不得喬治那麼會做甜點!”
喬伊斯開心地把奶糕塞到自己嘴裡,試探性地咬了咬,結果被蜂蜜和牛奶混合的香氣甜到幸福地眯著眼睛。
但他還是嘰嘰喳喳的,就是聲音裡帶上了咀嚼食物的含糊:“我知道我是什麼哦,北原。”
這位有著春日青色的頭發的超越者認真地歪過腦袋,那對清澈而又明亮的青藍色眼眸被睜得又圓又亮,看上去有一種乾淨的無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