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在下雨後很常出現彩虹。
這大概是因為愛爾蘭的精靈們實在是貪玩的性格:他們總是閒不住的,而且尤其喜歡在夏天的雨後,趁著新鮮的空氣放“彩虹”。
這就是他們世界的風箏。估計也是這個世界上最絢爛、最夢幻、也最虛無縹緲的風箏了。
“嗨!快過來幫忙拉一拉這條線!”
一個精靈拽著透明的絲線,努力地在雲朵間拍打著自己的翅膀,朝著自己的同伴喊道,聲音清清亮亮的:“風太大啦!而且今天的彩虹有一點輕,它馬上要飛走了——”
“我們都在努力拉了!”
“可是我感覺也要飛走了!”
“風好大,聽不清!”
“好困……能在這上麵睡覺嗎?”
彆的精靈們在下麵七嘴八舌地回答著,其中不免混入了一些不合時宜的聲音。
但總的來說,這一幕場景還是賞心悅目的:這些小家夥在這條長長的線上麵掛了一串,齊心協力地想要“風箏”飄得正常一點,看上去就像是一串有著七彩光暈的鈴鐺。
甚至他們同樣能在空氣裡發出動人的音響。
最後他們還是沒能拉住自己的風箏,隻能遺憾地看著那條七彩的虹朝著上方飛過去,朝著白雲的深處飛過去,飛到遙不可知的宇宙裡。
“又飛走了……”
他們沮喪地齊齊歎了口氣,但是在下一秒就重新打起精神,變得快活起來,嘻嘻哈哈地手拉著手飛去蘋果園裡麵玩了。
王爾德就在自己的房間裡麵看著他們飛來飛去的快活樣子,然後笑著在畫布上畫上今天的最後一抹顏料。
一筆像是彩虹一樣清澈又美麗的金色,像是還沒有被分解成七彩模樣的陽光。
接著,這位畫家就用保護措施把它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和自己其餘早就收拾好的東西都放在一起。
——他馬上就要出發了,在這個夏天。
不是去都柏林,而是回倫敦。
是的,“回”倫敦。
王爾德收拾東西的動作似乎停頓了一下,好像陷入了對那個城市的某種回憶之中。
那裡是奢靡的舞會與上流社會的觥籌交錯,是船隻來來往往的泰晤士河,是黑烏鴉與白天鵝,是那座高高在上地監控著所有人的鐘塔。
是濃罩著這座城市無數個世紀的大霧,也是一年四季都見不到幾次的太陽。
王爾德眯起眼睛,抬頭又透過窗子看了一眼愛爾蘭夏日耀眼的日光。在無數的蘋果樹間,它們燦爛到幾乎讓四周的場景失真,似乎最平凡的物品也被渲染出了屬於自己的光彩來。
今天的太陽真好啊。
回到倫敦後,他估計就再也看不到這麼好的陽光了。
畫家一時間說不上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隻是安靜地沉默著,注視著這片與倫敦截然不同的翡翠之國。
王爾德在不說話的時候看上去總是顯得有些憂鬱,好像某種複雜的情緒銘刻在他的身上,固執而又古怪地困擾著他。
這個擅長偽裝自己的人類本身就是一個解不開的結,所以他也被自己身上的死結深深地困擾著。而且這種不算愉快的思考將永遠徘徊在他的靈魂深處。
“愛爾蘭的太陽太曬了……”
他沉默了半晌,最後嘟囔了一聲,似乎是找到了什麼安慰自己的方法,於是重新笑起來,把自己收拾好的東西都一個個搬出去。
外麵有人在等著他。
王爾德走出房子,看到外麵草坪上的長椅有三個人坐著,好像都在等待著什麼——姑且認為他們齊聚一堂是在等待著什麼好了。
喬伊斯拿著一束百合花,很嚴肅地坐在房屋外麵的長椅上,淺藍色的眼睛透著澄澈的天光,腦子裡思考的東西估計已經從花朵的基因表達變成了宇宙大爆炸和熵增說。
北原和楓還在屬於他的那個楓葉本子上麵塗塗改改,也不知道是畫畫還是寫字——畫家曾經抱著很不情願的姿態在上麵簽了名:其實他更希望旅行家給自己準備一個專門單獨的本子,但他知道,對方是不會搞特殊對待的。
而蕭伯納則是正在看自己的計劃表,準備著蘋果樹花期之後的緊鑼密鼓的事項。打理果園的事情是很繁忙的,而且對於不怎麼想要雇傭人的蕭伯納來說也是個體力活。
雖然王爾德也不知道蕭伯納作為一個超越者級彆的異能者,為什麼會在這裡打理果園,但他也無所謂:他自己都還隻是個畫家呢!
“諸君早安,我要走了。”
王爾德按了按自己頭頂的畫家帽,挑眉露出了一個燦爛的微笑,看上去傲慢優雅得就像是玫瑰和百合花:“怎麼,不打算在我走之前祝一句一路順風嗎?”
“我還以為你會在走之前挨個來告彆。”
北原和楓把手裡的本子合上,沒有繼續自己隨手畫在本子的一角的王爾德速寫,抬眸看著自己眼前站在陽光下的畫家,橘金色的眼睛裡帶著笑意:“畢竟你似乎不怎麼能夠應付這種場麵。”
“喂喂,你說誰不怎麼能夠麵對呢?北原。”
王爾德下意識地虛起眼睛,露出一副自己被小瞧了的不滿表情,但卻還是下意識地避開了所有人的視線,嘟噥起來:“而且一個一個地告彆未免也太慘了點。把一場分彆拆成三個流程肯定是淩遲的衍生應用吧……”
正在規劃的蕭伯納撐著下巴笑了一聲,似乎覺得這句話聽上去挺有意思的,但也沒有像以往一樣嗆對方一句。
而喬伊斯抱著自己懷裡麵的百合,依舊在思考熵增說的問題,而且思緒已經不知不覺間在朝著人類思維的長度這一哲學話題靠攏了。
王爾德有些不自在起來,不過他把自己內心的情緒都按了下去,像個真正的貴族那樣禮貌地微笑著,一點也沒表現出來。
貴族是一種擅長偽裝自己的生物,從古至今都是這樣。
雖然他比起這樣精致的偽裝,更喜歡那些坐在長椅上曬太陽,然後哼哼唧唧地假裝生氣,好讓彆人來安慰自己的日子。
“奧斯卡!”
就在這個時候,喬伊斯終於把自己的思路拉了回來,眼睛亮亮地看著自己麵前的朋友,跑過去發出了一聲歡快的呼喊。
他本來有些沉靜的表情瞬間就變得鮮活了起來,親昵地擁抱住對方的手臂,接著把懷裡麵雪白的百合遞過去,湊到王爾德的臉邊上。
“給你的,也是給道格拉斯先生的。”
喬伊斯的聲音聽上去很輕快,似乎一點和沒有被離彆時的氣氛影響。他隻是用明亮而又柔和的目光看著王爾德,聲音聽上去帶著柔和而又神秘的詩意:
“放心,我們不會分彆。隻要你還是都柏林的子民,隻要你還在做夢,我們就能在現實與夢境的間隙裡相見。”
這位愛爾蘭的超越者用真誠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朋友,然後露出一個柔軟的笑——儘管他害怕打雷,害怕狗和老鼠,有時候性格顯得脆弱又怯懦,但是他依舊是都柏林的守護者,庇護著每一個都柏林人。
“如果你高興的話,隨時都能回來看看的。”
他鬆開自己握著百合花莖的手,很認真地強調道,淺藍色的眼睛裡麵好像有著晃蕩的星星正在閃爍:
“都柏林有很多很多星星,有一整個人類的曆史呢。如果你願意給這座城市的藝術方案增加一點自己的建議就更好了。我很喜歡你的畫,真的是這樣的,奧斯卡。”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著跑回了自己的座位上,隻留下了原地欲言又止地張著嘴的王爾德。
王爾德很想說這是百合花不一定能夠盛開到他回到倫敦的那一天,也很想說自己這麼急匆匆地回去就是想逃離越來越近的都柏林,還想說他其實不是那麼喜歡……
但是他隻是抱緊了懷裡麵似乎還沾著露水的百合花,什麼都沒有說。
那對翡翠色的眼睛裡倒映著這種嬌弱而又純潔美麗的花束,好像倒映著皎潔的月光。
一如在他的靈魂光輝裡,那一輪被囚禁著的雪白色月亮。
北原和楓眨了一下眼睛,用近乎有些無奈的目光看著王爾德,最後主動站起身,走過去拉住了對方的手,接著回頭對蕭伯納笑道:
“對了,蕭伯納先生,你就沒有什麼話想要對我們這位即將要走的畫家說嗎?”
好像一直都是對這件事表示得漠不關心的蘋果園的主人挑了一下眉毛,語氣顯得有點漫不經心:“我?我想說的東西在他當年走之前已經說完了,如果這位王爾德先生的記性不算差的話,他應該還記得我說的內容。”
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不客氣,但是那對番石榴色的眼睛卻顯露出一種難得的溫和這顯得有些矛盾,但是沒有人對此發表什麼意見。
——所有人都清楚一點:蕭伯納和王爾德之間的關係很複雜,複雜到他們兩個人都不願意提起,也沒有人能夠在他們之間插嘴的地步。
這絕對不僅僅是“實用主義者”與“藝術無用論”的追奉者之間理念上的矛盾,也不隻是生活習慣上的摩擦,而是某些更加一團亂麻的糾葛。
“……不管怎麼說。”
蕭伯納看著突然沉默的畫家,聲音不知道為什麼,也跟著平靜了下來,甚至可以說是平靜到了心平氣和的程度:
“你既然因為畫家而拒絕了作為超越者的責任,那就去好好畫你的畫,王爾德。你至少得認真地畫些什麼——作為一個畫家。”
“當然,我就是一個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