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離彆(2 / 2)

王爾德幾乎是下意識地抿了下唇,接著就像以往那樣諷刺了回去,綠色的眼睛裡顯現出高傲的神色:“我甚至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優秀的畫家之一,這一點可要不了你操心。繪畫的事業和超越者的事業一樣偉大。”

沒錯,王爾德是一個優秀的畫家。他能創造出那些最動人的作品,能夠捕捉到一個人內心的思緒與全部的情緒,在畫裡通過一個側麵描繪出對方複雜的人格。

畫家傲慢地昂了昂腦袋:是的,他憑借著自己的天賦,已經做到了足夠“優秀”。

然而一直注視著他的北原和楓則是無聲地歎了一口氣,看出來了王爾德在這個刻意為之的動作下所掩飾的心虛。

蕭伯納也看出來了。

所以他隻是用嘲弄的語氣笑了一聲,毫不客氣地說道:“好吧,足夠優秀的畫家。希望你能在這個世界上創造出一星半點的價值,能夠不靠弄虛作假讓後世的人高看自己一眼。”

說實在的,這句話實在不太像在告彆裡麵能夠說出來的。不過蕭伯納本人就不怎麼在乎所謂告彆的氣氛,他是一個實用主義者,不太喜歡迎合完全沒有必要的傷感。

但他對於這位自己認識了很久的人還是稍微有那麼一點包容的,於是開口問道:

“北原,你要去送他一程嗎?”

“嗯。反正平時的這個時候也沒有什麼事情要乾,不是嗎?我也有很多話想要說。”

北原和楓看了似乎已經鬱悶起來了的王爾德一眼,有些輕鬆地笑起來,伸手去幫對方拉起沉重的行李箱拖杆。

“走吧。”

旅行家拽了一把因為行李被“搶走”,眼睛都迷茫地睜大了的王爾德,清朗的聲音裡帶著調侃的意味:“接下來你要趕的火車可不會等你,我們偉大的畫家。我們得快一點。”

“可是我的行李……彆把我真的當成生活三級殘廢啊!我也是會做事情的!”

王爾德看了看自己“軲轆軲轆”滾走的行李箱子,抱著剩下來的行李,大聲地抗議了一句,也不管之前自己在想什麼了,慌慌忙忙地追在北原和楓後麵:“喂喂你等等我!”

這條離開的小道是雪白色的,隱隱約約地泛著粉紅的光芒,踩下去的觸感也是柔軟的。

這上麵全是蘋果花,很厚很厚的花鋪在這座蘋果園裡麵,像是一場遲到了太久太久的雪。

由於最近幾天下了好幾場雨、蘋果花的花期也基本上結束的緣故,蘋果園裡麵的花幾乎全部都落了下來。

這場盛大的舞會終於結束,所有的來客都已經落在了地麵上。她們不再飛翔,不再歌唱,隻是等待著一場長久的夢,夢裡她們還會開花。

北原和楓與王爾德就走在這樣的一條路上。

“你這麼一說我就想起來了。關於你的生活自理水平……我且不問你在遇到我之前到底是怎麼生活下去的,那天晚上的窗簾是怎麼回事?”

“我這不是想要你稍微多睡一會兒嘛!你以為我不知道啊,你每天的睡覺時間說不定比我還要少!要是你安慰完詹姆斯那個笨蛋,再來給我安窗簾的話,說不定又要熬一個通宵了。”

北原和楓愣了一下,似乎是沒有想到這隻嬌生慣養的貓也能這麼體貼,感覺極度類似“鏟屎官終於有一天被自己家貓掖了被角”。

王爾德捕捉到了北原和楓的表情,頓時鼓起了臉,開始譴責起來:

“北原你什麼表情啊!難道我就不能稍微靠譜一回嗎?我真的也是很靠譜的!”

“嗯,我知道。”

回過神的旅行家看著張牙舞爪的貓,忍不住笑了一聲,拉著對方的手在路上走著:“不過我還以為,你會把‘照顧畫家是模特的義務’這句話一直當真呢。”

王爾德不說話了。

他隻是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北原和楓的眼神,確認對方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後才放鬆下去,拉住對方的腰親昵地蹭了蹭,顯然不想對方提起這個看起來就很蠢的話題。

彆扭得就像是一隻貓。甚至他要是有條尾巴的話,估計現在都已經纏到自己腿上了。

北原和楓無奈地垂下眼眸,看著靠在自己身邊的人,這麼想到。

“對了,你說好要給我畫的畫呢?”

旅行家順手揉了把對方手感很好的金色長卷發,沒有把這個話題繼續聊下去,而是善解人意地換了一個。

王爾德表情有一瞬間是凝固的,不過很快就變成了毫不在乎的傲氣模樣:“你說這個?當然是沒畫好啊。”

“……可是你馬上就要走了。”

“油畫嘛,短的一天就可以畫完,長的畫上十幾年也是有的。”

王爾德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目光卻不知道飄逸到了哪裡,顯然自己都感覺心虛:“要是畫你這樣的人,我肯定是比較偏向後一種。畢竟北原你真的很複雜,真的。”

說到最後,他好像找到了自己畫不完的罪魁禍首,一下子理直氣壯起來:“現在我已經打好了主意:你能活多久我就畫多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其實希望你死的比我早一點。如果我死的更早,那可就是個悲劇了。”

“你個真是個大聰明。”

北原和楓沉默了幾秒,最後按著自己的太陽穴歎了口氣:“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你。”

“其實我這樣真的是有自己的理由的。”

王爾德望向遠方的樹木和山嶺,眨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用儘可能輕鬆的語氣說道:“我在尋找一種東西……在找到它之前,我不會把這幅畫完成。因為找不到它的話,我就還不配去完成這樣一幅畫。”

北原和楓似乎思考了一會兒,然後用帶著歎息的聲音問道:“是情感?”

“你總是這麼敏銳。”畫家回答道。

“我需要成為一個名垂萬世的畫家,所以我畫畫。我需要用繪畫來完成對美的追求與飛升,所以我畫畫。就是這樣。”

王爾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似乎感覺就這麼把自己的目的性說出來有點糟糕:“我的畫裡麵沒有熱愛。理性……是的,我把理性發揮到了極致,但是我還不知道怎麼找到那種對繪畫獨一無二的熱愛。”

“畫畫實在是太無聊了。我其實一點也不在乎畫什麼東西。我隻是想要……嗯,想要那些美麗的東西和我產生一點關係。”

王爾德的聲音很快,有一種在最終的審判日之前要一鼓作氣把自己的遺言交代完的感覺:

“我其實沒有給你和蕭伯納畫過任何一副百分百完成的畫,因為我想把模特與畫家之間的關係保持得久一點——蕭伯納對此倒是挺生氣的。他覺得我很軟弱,的確是這樣。”

“你想知道我人生中最扯的事是什麼嗎?就是我的天賦都揮霍在生活中了,作品裡頭隻有我的才思而已。”

說到這裡,他嗤笑了兩聲,聲音裡滿是對自己的不屑:“靠著智慧和理性建構的畫作……挺像個笑話。”

“但我覺得不是。”

北原和楓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他隻是抬起了頭,看著這個比自己要高上一大截的畫家,用一種近乎篤定的語氣說道:“你很優秀,王爾德。你的藝術在於你自身就是藝術。”

王爾德沒有說話。他隻是安靜又沉默地吹落了視線,看著自己的百合花。

嬌美又柔弱的百合花。

“你曾經問過我有沒有猜到美學三個原則,現在我們馬上就要分彆了。”

北原和楓用那對明亮的橘金色眼睛看著沉默的畫家,眸子裡好像落著燦爛的陽光。

旅行家勾勒下唇角,露出一個笑。是一種帶著悵然和追憶,但的確明亮溫柔的笑。

“按照約定,我給你這個回答。”

“美是至高無上的。”他輕聲開口,說出了第一個原則,也是他們都知曉的答案。

“其次,美是超越現實的。所有現實的觀念都無法為美套上枷鎖,也無法被現實所觸摸。”

“第三,美是有著獨立生命與靈魂的。不管追求它的人來來往往,它就在那裡。”

北原和楓給出了自己的、截然不同的答案,然後笑著伸手擁抱這個有些發愣的畫家,在蘋果園的儘頭把行李重新遞交回對方的手上。

“去找它吧。它是在天空上的,就像是太陽一樣,所以不管是在倫敦還是在愛爾蘭,其實都沒有什麼區彆。”

旅行家微笑著,給出了自己的祝福:“我們都是在追求某樣事物的人,王爾德。所以我能理解你,就像是我同樣希望我的旅程永遠不會有終止的那一天一樣。”

“所以,一路順風。”

有風從蘋果園吹落。最後還停留在枝頭的花紛紛灑灑地落下來,好像是下著雨,好像是蝴蝶撲朔著落向大地。

王爾德在紛紛落下的大雨裡看著旅行家,最後好像想通了什麼,於是也露出一個笑:

“好啊,我知道的。一路順風。”

蘋果花落下來了。

看起來它們都要落下來了。

但是總是有一隻蝴蝶混雜在花裡跌落,然後在撞在地麵上之前起飛。

會飛的事物總是會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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