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讓我想到一塊可燃冰。”
對麵的女士眨了眨眼睛,嘴角翹起一個很淺淡的弧度。
她的語調裡存在著一種近乎於澄澈透明的空靈與柔美,聽上去有一種在教堂裡吟唱讚美詩的錯覺:“看上去什麼熱量都沒有了,但彆人還是總能在你的身上感受到……”
她沉吟了幾秒,最後笑起來:“某種溫度。”
“那還真是感謝誇獎。”
北原和楓喝了口放在邊上的卡布奇諾,同樣露出一個微笑:“能讓彆人暖和起來是一件挺榮幸的事情,而且——用句俗套的話來說,我自己也能從中獲得快樂。”
倒不如說,他寧願讓彆人開心一點。
雖然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他都一點也不想摻和進那堆麻煩事裡,但事實證明,他真的做不到無視或者拒絕他人的求救。
他會本能般地對彆人正在或者即將遭遇的悲慘命運感到不安和痛苦——就像那是一個天生就刻在他骨子裡的“最高指令”,而他如果想要脫離這種負麵情緒,隻能去幫助彆人。
“不,我是說你身上存在的某種熱情,就像是死去的人還擁有一個未曾冷卻的靈魂。”
女子搖了搖頭,用很認真的語氣說道:“當它從墓地裡升出來的時候,看到的人都以為自己看到了一團小小的太陽:於是就會有接連不斷的小蟲試圖擁抱它。”
“因為這是它們唯一見到過的真實的太陽,一個就算重複無數次生命也不一定能夠見到的奇跡。而這種熱量的存在就能證明某些事情。”
女子說到這裡,忍不住歎了口氣,似乎回想起了某段有些悵然的過往。
有一段時間,她沒有開口,北原和楓也沒有開口。兩個人隻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任由某段不知名的法語歌流淌著。
歌曲的旋律像是閃著絲綢光芒的潮水,一點點地在咖啡廳裡麵抬高著自己水位,幾乎用比羽毛還輕盈的觸感淹沒他們兩個人的口鼻。
在流暢的音樂聲中,北原和楓也在看著這位坐在他對麵的女子。
她穿著一件雪白色的長衫,隻露出一小節雪白到近乎於蒼白的手腕,上麵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手腕處某個類似於手鏈的東西被收攏在衣袖裡。頭上則是裹著一個同樣純白色的頭巾,脖子上掛著一個菱形的裝飾品。
她有一對淺金色的眼睛,有點像是尼采,但給人的感覺與那位有著耀眼燦金色眸子的年輕人又完全不一樣。
對方身上的氣質是寧靜的,淺金色的眼睛在看過來的時候甚至透著一種來自天國的神聖,像是一座雪白的教堂佇立在這裡,身上帶著莊嚴而美麗的裝飾,美得就像是彩色的玫瑰窗。
“其實我從一開始就很想問了……請問你是修女嗎?慈幼會的修女?你給我的感覺很像是那些人。”
北原和楓用銀湯匙稍微攪拌了幾下自己杯子裡麵的咖啡,最後還是有些好奇地詢問道,同時也揭過了之前他們兩個都為之沉默的話題。
“我還以為你會說我是見習修女——畢竟大多數東方人對修女服的印象就是正式修女的衣服是黑色的。”
女子偏過頭,似乎聽到了什麼意外的答案,眼底泛起一抹稱得上是輕快的笑意:“好吧,我的確是慈幼會女修會的修女,你有一對敏銳的眼睛,小先生。”
“啊,在歐洲待了這麼多年,我還是知道每個修會的服裝顏色和形式都不一樣的。而且我也有一位和教會有關的朋友……”
北原和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下頭繼續去看自己在蘇格蘭高地上拍攝的照片,考慮著還有什麼可以改進的地方。
不過要說的話,這位女士真的總是讓他想起佛羅倫薩的但丁。明明也不是所有神職人員都會有這種相似而微妙的氣質,他們是怎麼做到氣質這麼統一的……
想到這裡,北原和楓忍不住有些在意地多大量了對方幾眼,忍不住有些懷疑對方是不是和自己的那位朋友有點血緣關係。
考慮到但丁的年紀,以及他當年還有個愛人的事情,說不定這正好就是對方的曾曾曾曾……孫女呢?
雖然思緒不知道飄到了哪個地方去,但這種考慮也不是沒有來源的:
他現在所在的愛丁堡裡麵其實並不缺少修女與教堂。那些穿著不同服飾行走在街道上的女子也是這座城市裡美麗而溫柔的風景,在以自己的方式幫助著四周的人。
但對方很獨特。
不管是那種像是淺金色水晶那樣柔和又堅定的氣質,還是她聲音裡的溫和語調與身周近乎寧靜的憂傷,都像是一隻過於安靜的白鷺,或者一朵沾著露水的百合花。
毫無疑問,這是一位有故事的人——和但丁一樣,他們身上都有一種歲月在眼眸中留下的空靈回響。
就像是一個銀質的小鈴鐺搖晃了一下,於是聲音便在教堂的聖壇上回蕩了幾百年。
可惜自己沒有辦法對她說上一句“我有酒,你有故事嗎”,這倒是一件挺讓人遺憾的事情。
“對了,我好像還沒有問過女士你的名字。”
旅行家把咖啡喝完,打算離開這裡,對著這位一身皓白色的女士伸出手,臉上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我叫北原和楓,可能會在愛丁堡稍微收拾一會兒再接著上路。很高興在這個美麗的天氣遇到了你。”
那對美麗而帶著神聖氣息的漂亮雙眸微微抬起,好像有著近乎透明的陽光正在她的眼眸中浮動,如同在金色淺風中搖曳的蘆葦。
“也很高興認識你。”
女子溫和的聲音響起,甚至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我的名字是克裡斯蒂娜·喬治娜·羅塞蒂。真巧,我不久後也要離開愛丁堡,有緣分的話說不定正好可以同路。”
名為羅塞蒂的女子看著愣住的旅行家,愉快地笑了聲,蒼白而瑩潤的手指抵在自己淺色的唇邊,帶笑的聲音輕快得像是霧氣:
“噓,我還不想要自己的身份被說出來,年輕人。順便一說,謝謝你。”
北原和楓下意識地張了張嘴,但還是沒有說什麼,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克裡斯蒂娜·喬治娜·羅塞蒂,在他的那個世界,對方也被譽為英國第一女詩人。
她所吟唱的詩歌像是知更鳥,又像是夜鶯,在愛與信仰之中反複徘徊,寫下一首又一首動人詩篇。宗教死死壓抑著她內心熱烈的火焰,但這周熱情反而流淌到了詩歌中,變成明亮的字句在世間流傳。
但在這個世界裡,她還有著一個同樣特殊的身份:七個背叛者裡麵唯一的女性,與死亡對話的修女。
“席勒當時念叨的他的戰友好像說過……算了,大概懂了。”
北原和楓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感覺自己明白了為什麼對方的氣質會和但丁那麼像。
廢話,他們兩個當了那麼多年同事,氣質估計早就互相影響了。不過這是什麼情況,七個背叛者集郵大會嗎?
旅行家抬起頭,看著那位女子同樣站起身來輕快地笑著,接著像是一隻輕飄飄的白鷺一樣沒入了雪白的陽光裡。她身上與生俱來的神秘氣息與艾草香味一點點彌漫開來,如同徘徊在夏日末尾的一個短促音符。
修女的出現就像是一個謎,輕飄飄地來去,不給任何人抓住自己的機會。
這是一隻聰慧的有著雪白翅膀的鳥兒,從不依靠任何人地站在水麵上,隨時做好了飛走的準備。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束縛住她的隻有自己的心,彆人永遠也管不到她在做什麼。
所以等到從愛丁堡上路的那一天,北原和楓看到她孑然一人出現在自己前方的小路上時,內心甚至有一種“終於來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