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還是去做,因為隻有他能這麼做。
最後就像是魔鬼的預言那樣,塞繆爾被送上了火刑架。因為“禁止食用任何動物的血,禁止流他人的血”,所以他被施以火刑。
在等待著人們來點燃柴火的時候,他再次看到了帶著硫磺氣味的魔鬼。魔鬼沉默地看著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在贏了的同時也輸給了人類。
“但我也贏了,你的靈魂將墜入地獄,變成魔鬼的口糧。所以你的勝利毫無用處,更何況你除了我,也沒有贏過任何一個人。”
魔鬼的腔調帶著古怪的嘲弄:“你看,他們都等待著你死,沒有人想要你活下來。就算是你救過的人也沒有太大的差彆。”
塞繆爾抬起頭看著這個魔鬼,卻露出了一個屬於勝利者的微笑。
“但我已經贏得了我想要的。我已經擁有了我自己的榮耀。”他回答。
“可笑的人類,但是我得承認……”
魔鬼用他慣有挑剔和諷刺的眼光說道,但語氣卻是平靜的。
莎士比亞看著北原和楓,突然笑著說出了自己臨時起意的台詞:
“你有資格在命運之書裡,和我在同一行字之間——即使你隻是這個人間的一個短暫過客,但身上卻有
著連魔鬼也無法預料的東西。”
北原和楓眨了一下眼睛,因為這句沒出現在劇本裡的話表情有著一瞬間的茫然,但看在劇場觀眾離舞台比較遠的份上,沒有人發現他一瞬的表情空白。
但很快,他就反應了過來,意識到這大概就是之前莎士比亞所謂的“可以刪添台詞”。
但是把《羅密歐與朱麗葉》裡的話改改就拿來用真的好嗎?
旅行家默默忍住了吐槽的念頭,轉而認真地看著對方,思考著怎麼樣隨機應變地說出一句既不破壞氣氛,又可以和對方對話的台詞。
其實他大可不必這麼認真和絞儘腦汁,但他知道,即使這座劇院的觀眾咯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人,但還有某些存在正在看著這場戲劇。
那些無端流蕩的風正在觀看,夜裡的精靈正在眨著他們的眼睛,無言的墓碑沉默地聆聽,有一隻黑狗正在街道上安靜地聽著劇院裡傳來的巨大聲響,巨大的蠕蟲正在做著一個夢。
最後,北原和楓垂下自己的腦袋,火刑架上微笑著回答:“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是如何看待死亡的。就像是萊比錫神甫所說的那樣,所有的人總要麵對死。而魔鬼這種永生的存在卻不需要擔憂壽命的終結。”
“我並無遺憾,甚至想到漫長的生命時還會感到倦怠與無聊。我總會死去,而在所有的死裡,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了。”
“……”
莎士比亞微微沉默,隨後用輕飄飄的聲音說道:“魔鬼可是永遠都不會無聊的,因為我們總能找到源源不斷的戲劇,在裡麵扮演著一個又一個角色。我們見證你和無數個人的墮落進地獄的結局,而且永遠不會看膩。”
“但在無數的戲劇裡,你也是最為特殊的那一個,神甫,晚安吧。等你被燒死的時刻,我們就會在地獄裡再見了。你能看到地獄裡麵開滿了慘白的小花,但沒有魔鬼會摘下它們。因為魔鬼比人類禮貌得多,晚安吧。”
音樂奏起,劇場的紅色幕布緩緩降下,宣告了這部戲劇的落幕。
觀眾們沉默了幾秒,隨後真情實感地獻上了真誠的掌聲,熱烈得有一種春節煙花被點燃送上天時的聲勢。
“為什麼情人節的戲劇是悲劇啊!”
當然,也有一些人對此表示了強烈的痛心與憤憤不平,感覺心靈受到了巨大的傷害:“情人節不應該是一些甜甜蜜蜜的故事嗎?”
北原和楓換了身衣服,聽著外麵吵吵嚷嚷的聲音,眼底浮現出柔軟的笑意,結果還沒有說些什麼,就被一個人抱在了懷裡。
“北原——”
威廉用懶懶散散的語氣喊著旅行家的名字,臉湊近對方的耳朵,把自己整個人都貼在了北原和楓身上,一副對方不回答就不鬆手的架勢。
他剛剛也換好了衣服,變成了一件上麵至少有著五六條帶子的常服,上麵綴著不少亮閃閃的飾品,襯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北原和楓無奈地偏過頭,把人抱在自己的懷裡,伸手揉了揉這個人的白發:“怎麼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威廉眨了下眼睛,嘟囔著問道,臉頰深深地埋在旅行家柔軟的黑發裡,似乎想要通過這種方式湊得離對方更近一點,聲音軟得反倒不怎麼像是抱怨:“我就知道,畢竟你那麼敏銳,現在反而搞得我像是一個尷尬表演的小醜。”
“你打算怎麼賠償我,北原?”
“……我是昨天才知道的。”
北原和楓沉默了幾秒,最後沒好氣地揉了一把莎士比亞的頭發,但還是微笑起來:“不過現在已經晚上了,我陪你看星星賠償一下?”
“北原你真的好敷衍哦。”
莎士比亞虛了虛眼睛,毫不客氣地吐槽了一句,但最後還是心滿意足地抱著北原和楓,似
乎也沒有口頭上那樣不情願。
埃爾瓦希爾這一天的星星很亮,一個個躲在不知名的樹後麵。還有些料峭的風和樹葉從地上卷起來,越吹越大,越吹越大,卷起街道上的紙張朝著高空遠遠拋去。
威廉伸手把北原和楓拉到一個斜坡不算大的房屋頂端,坐在屋脊上抬頭看著星星,同時眯著眼睛和自己抱上來的酒。北原和楓也在看,時不時說出一兩個星星的名字——那是小王子和他一起取的名。
莎士比亞看了一會兒就沒了興致。這種幾個世紀都不會怎麼變的存在讓他熟悉得一度感覺到有點惡心,但是每次在懷念過去的什麼時,他又要忍不住地想要看看這些唯一的見證者。
所以他乾脆看起了北原和楓,認認真真地打量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在思維裡描摹著對方的眉眼,看著看著就開始彎著眼眸微笑。
想要吻吻對方的額頭,想要抱住對方,想要聽對方唱歌……嗯,還想知道他為什麼難過,莎士比亞是不允許自己的朋友難過的。
“威廉?”
北原和楓有些疑惑地側過頭,看著突然貼到了自己身上的超越者,伸手把人扶靠到肩上,手指按了按對方的額頭:“有事情嗎?”
“你為什麼難過?”
威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旅行家,或許是酒意讓他的膽子一下子大了起來,伸手就抱住了對方,動作浮誇得像是還在舞台上,聲音卻是軟軟的:“你答應過告訴我的,否則魔鬼先生就要生氣了。唔,北原你答應我,告訴我嘛。”
“不要隨便賣萌啊,莎士比亞先生。”
北原和楓被人一下子撲倒,有點費力地把對方挪動著離屋頂的邊緣稍微遠了一點,接著用無奈的眼神看著對方:“我告訴你,行了吧?”
那是一隻關於會偷竊的鳥的故事,內容並不複雜,再加上講過一遍,北原和楓複述得很快。
莎士比亞就在邊上全程安安靜靜地聽著,綠色的眼睛在星光下流動著金色的光。
“每個生命都有選擇自己道路的權利,同樣也要為自己過去做過的每一件事情負責。所以那隻鳥就算被討厭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
北原和楓最後簡單地總結道,橘金色的眼睛裡是一種近乎釋然的情緒,好像已經決心接收好一切的結局:“倒不如說這樣才算是合理,它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可我不在乎啊。”
威廉眨眨眼睛,就算是醉著的,但他還是能夠感受到對方身上一瞬間有些低落的情緒,於是乾脆整個人都湊了過來,突然很認真地說道。
“如果是我的話,我不會在乎有什麼東西被偷走的。因為那隻飛鳥給我的生命帶來了彌足珍貴的歡樂,讓我有一瞬間不再是孤獨的……為此我本身就願意付出一切。”
“倒不如說,它有想要的我才比較安心,這樣我就可以確定它還會回來,這次經曆不是一次意外且唯一的來訪。而且真的要糾結的話,我讓它進我家的目的也不一定那麼純粹啊。”
威廉用一種近乎理直氣壯的語氣說道,接著抬起眼眸,在旅行家還在愣神的時候笑盈盈地主動湊上去吻了一下對方的額頭。
——計劃通,光明正大地偷吻成功了!
威廉·莎士比亞得意地晃了晃自己並不存在的尾巴,乾脆把旅行家一鼓作氣地壓在自己身子下麵,感覺自己這一刻簡直就是貓奴翻身,推翻了貓咪的家庭主權地位,得意洋洋地抬起頭。
“北原,你會像是那隻鳥一樣跳舞嗎?”
“當然不……”
“那會唱歌嗎?”
“唱歌?話說這不應該是song嗎?為什麼要用poetry?”
威廉才不管呢,他就是在任性地提要求,反正北原也不會拒絕他:“我不管,
北原得給我唱歌——就是poetry的那種歌!”
旅行家歎了口氣,把人抱緊。
行吧,詩歌就詩歌吧。
他從記憶裡背的詩裡麵隨便找出來了一首可能還算與莎士比亞有點關係的詩歌,閉上眼睛,輕聲地吟唱起來:
“在繁星沉睡的寧靜而黝黑的的水麵上
白色的奧菲利婭漂浮著象一朵大百合花,
躺在她修長的紗巾裡極緩地漂遊……
——遠遠林中傳來獵人的號角。”
埃爾瓦希爾小鎮今天似乎睡得很早,沒有人打擾這個夜色的靜謐。似乎也因為這個原因,輕輕的歌聲在風中被投遞了很遠的距離。
精靈坐在樹枝上,坐成一排好奇地聽著。一隻貓頭鷹拍打著翅膀的聲音歸於寂靜,似乎也在聽著第一次在晚間出現的歌聲。
黑色的狗在黑暗裡翻了個身子,不言不語地安靜聽著,隻是爪子還在用力按著那隻名為“犬精靈”的綠色大狗的尾巴。
“已有一千多年了,憂鬱的奧菲利婭
如白色幽靈淌過這黑色長河;
已有一千多年,她溫柔的瘋狂
在晚風中低吟她的情歌……”
莎士比亞安靜地聽著這首歌,微微閉著翠綠色的眼睛。
他知道詩歌裡的奧菲利亞是自己很多個世紀前寫的一個叫做《哈姆雷特》的戲劇裡的少女,一個美麗而純潔的女孩。
“她有驚醒昏睡的榿木上的鳥巢,
裡麵逸出一陣翅膀的輕顫:
——金子般的星辰落下一支神秘的歌。”
“詩人說,在夜晚的星光中
你來尋找你摘下的花兒吧,
還說他看見白色的奧菲利婭
躺在她的長紗巾中漂浮,
像一朵大百合花。”
“奧菲利亞會喜歡這首歌的。”
“我相信她會喜歡,那你呢?創造者想要說兩句話發言嗎?”
“唔,我?我最喜歡最喜歡北原了!”
“不是,我是說歌……算了,不過我還以為你不會說這句話呢,畢竟我又配不上得到威廉·莎士比亞先生喜歡。”
“才沒有!雖然北原你的確配不上本超越者的身份,但是還挺好的啊。總之我高興就好,無所謂的,真的無所謂的。”
“……那還真是謝謝你了啊。”
北原和楓看著迷迷糊糊在自己懷裡說著醉話的人,無奈地點了點對方的額頭,結果得到了一聲含糊的抱怨。
“還有,北原。你走後我一定不會想著要回憶或者記住你的,所以你不要自作多情。我也討厭你了——你讓我的生活一團糟,讓好好的日子超級超級麻煩。所以我要忘掉你……你彆回來,你要走的話就彆回來。”
“嗯,我知道。”
北原和楓耐心地回答,並沒有生氣,反而主動靠了靠對方的額頭:“對不起,威廉。”
他知道,想要在身邊有了一個人之後再次習慣那種孤獨的日子到底有多痛苦。就像是那句今天戲劇裡的台詞一樣:
在沒有任何人依靠的冬天裡,所有相伴時的溫暖,其實都是在“用不能帶來絲毫希望的東西來給絕望者帶來希望”。
“但北原你要記得我,就算是我根本不想記得你,但你也要記住我,不要忘掉我。你要給我作證,我還是有力氣表演和寫劇本的,我還可以活得很好……我還在活著。”
不要忘掉活在二十一世紀的開頭的威廉·莎士比亞。他很孤獨很驕傲地活了幾個世紀,並且一直想要鮮活地活著。
“……嗯,我知道。”
“還有,那個赫米婭,賣花的姑娘給你送了花。你走之前彆忘了拿。
我能理解她作為一個戲劇裡的角色,也想要跳出戲劇活著,可是她太討厭啦,我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同伴,但是她還想著要搶走。”
“嗯,我知道。”
“去倫敦,不要忘了我,一定要不要忘了。我在鐘塔侍從有認識的人,你要是那個時候就把我忘掉了——我就綁著讓你在我身邊待一輩子,你知道嗎?”
“嗯,知道,肯定不會忘的。”
“……那好,你走吧。我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你表演得很好,嗯。我再吹會兒風,就稍微睡一會兒,死不掉的,放心。”
“還有,一路……順風,北原。”
“再見。”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