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蘭是一個多雨的地方。
水汽籠罩著這片土地,一如風輕盈的腳步踩過鋪陳著柔軟與生機的樹梢,把每一片翠綠得晶瑩剔透的葉子都捉弄得沙沙作響。
“竟然已經有蝴蝶在飛了啊。”
行走在英格蘭的鄉野間的修女小姐攏了攏自己的頭發,重新將之彆在耳後,眼眸中似乎流淌著和雨一樣朦朧而輕盈的笑意。
她的眼眸裡落進一隻蝴蝶。
對方沒有什麼突出的地方,隻是拍打著自己的翅膀,輕盈地落在修女小姐的指尖。
克裡斯蒂娜·吉奧爾吉娜·羅塞蒂小姐垂下眼眸,安靜地打量了一會兒這個小家夥,最後笑盈盈地讓它飛走去,繼續去尋找著自己在英格蘭這片土地上尋找的東西。
她正在尋找洗衣鬼。
這種妖精流傳於蘇格蘭高地的傳說,但上一次據說是出現在英格蘭,所以就算她再不喜歡這個地方,也選擇到這裡看看運氣,想著能不能找到這種精靈。
她在傳說中被人看作死前的征兆,往往坐在河邊洗將死者的血衣。她的眼睛據說因為看到人類死亡的悲劇而哭得紅腫,是一種雖然長相醜陋但性格善良的鬼怪——雖然她們也因為這種長相和代表死亡的特性很容易被誤解和傷害。
羅塞蒂想要找的就是她。
在傳說裡,如果在洗衣鬼找上自己之前找到對方就可以找到避免死亡的方法,這也側麵證明了這種妖精似乎的確了解人類怎麼樣才能逃脫死亡的命運。
“北原啊……”
修女小姐想到那位讓七個背叛者欠了個大人情的朋友,那個身邊伴隨著死亡竊竊私語的人,想一塊燃燒著的冰雪的人,眼眸中流露出一絲無奈和懷念的神色。
“雖然倫敦不是什麼好地方,但還是希望他能在那座城市裡稍微休息一會兒。”
羅塞蒂能看出來,這位旅行家雖然平時的生活作息懶懶散散的,也不介意在一座最普通的城市裡浪漫地浪費十天半個月的時光,但是一直有某種急迫的情緒正在追逐著他。
這種急迫讓他不斷地朝著更遠、更遠的遠方流浪,從一個地點來到另一個地點,不斷地拋下又不斷地尋找,就像是童話裡穿上了紅舞鞋的女孩,隻能一輩子跳舞下去。
好像“停止”本身就意味著他會被某種悲哀攫住心臟,就意味著被海水淹沒,被名為孤獨的巨獸捕捉。
但人總是要停下的。
羅塞蒂偏過頭,聆聽著死亡在她耳邊的低語與輕笑,發出一聲微微的歎息。
但她不想要這個孩子因為死亡而停下,到死也沒有找到自己的歸宿未免也太殘忍了——她想要那位旅行家能夠有足夠的時間找到他的家,找到那個能讓飛鳥收斂翅膀歸巢的地方。
一個美好的故事應該有一個圓滿的結局,這本就是世界上最理所應當的事情,不是嗎?
修女小姐這麼相信著,於是在嘴角處勾勒出一個柔和的微笑,繼續向叢林的深處走去,尋找著在這片土地上妖精們的蹤跡。
她也要繼續上路了,等這一切結束之後她就要去找自己那些在戰爭中失散的家人,然後和他們一起回家。
回家。
北原和楓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睛,入目的是窗外倫敦細細密密纏繞著的雨和煙氣,景色模糊得讓他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另一個夢裡。
朦朧不絕的雨,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打開的暖色台燈,還有安靜的風與浮動的空氣。
安靜到北原和楓有一瞬間仿佛聽見了春日藤蔓蔓延生長的聲音。
“回家……”
北原和楓對著窗外出神,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在支離破碎的夢中所留下的最後一個念頭,最後忍不住露
出一個無奈的笑來。
明明都來到這個世界這麼久,怎麼還想著回家呢?
而且他也知道的……回不去了。
旅行家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把下巴埋在毛絨絨的衣領裡,但還是被屋子裡的涼氣凍得微微瑟縮了一下,隻好老老實實地起來穿衣服。
夢裡的溫暖在滿屋的寒氣裡褪去,隨之而來的是現實中空氣冰涼與濕潤的觸感,讓北原和楓有著一瞬間的不適。
但房間的蝴蝶幾乎是下一秒就不知道從哪裡飛了過來,親昵地依靠在他的指尖上,讓北原和楓自己都有些驚訝地眨了下眼睛,隨即便是啞然失笑。
“好啦,我沒事。”
旅行家低下頭去看它,手指碰了一下對方的觸角,橘金色的眼睛裡帶著柔和的笑意:“自己去玩吧,記著不要撞到燈上哦。”
蝴蝶似乎想要反駁什麼,但礙於它的翅膀隻能扇出人類聽不懂的次聲波,隻能悻悻地飛走,走的路上還差點朝著台燈歪過去,結果撞到了遭有預料的北原和楓的手掌心上。
“!”
蝴蝶拍了下翅膀,觸角微微縮起來,一下子羞澀又不好意思地快速飛跑了。
桌子上的攝像頭很感興趣地歪了一下腦袋,想要給這隻慌慌張張的小蝴蝶拍一段視頻,結果被對方快速地閃出來拍了一翅膀,讓鏡頭上莫名其妙被抹了不少磷粉。
“哢嚓。”
攝像頭迷茫地快速轉著鏡頭,試圖把沾著的東西甩下來,呆呆愣愣得就像是係統陷入了空前的故障,最後還是北原和楓忍著笑用毛巾給它擦乾淨的。
“蝴蝶,亂生氣,奇怪。”
攝像頭用淺黃色的閃爍光線委委屈屈地和旅行家抱怨了一句,接著又歪過頭,像個小孩子一樣看著他,像是等待著安慰似的。
北原和楓瞧著對方和貓沒什麼差彆的樣子,有些好笑地歎了口氣,伸手摸摸攝像頭的腦袋,結果就聽到對方發出了類似於貓咪呼嚕聲的“咕嘎咕嘎”的響動,聽起來還挺可愛。
如果是毛絨絨的手感就更好了。
“對了,你今天五點半就醒了,是不是,有點難過?”
小攝像頭愜意地享受了一會兒旅行家的關愛後,亮了亮自己身上的燈光,有些擔心地換了個方向歪頭,詢問道。
“誒?才五點半嗎?我說怎麼沒有看到簡小姐出現在房間的門口敲門……”
北原和楓自己都有些驚訝,從床邊摸出手機看了一眼才確定自己的確起得比平時早一點,滿打滿算甚至沒有睡夠五個小時。
是因為那個模模糊糊的夢嗎?
“你是不是,很難過?”
小攝像頭沉默了幾秒,突然閃著光問道,給人的感覺小心翼翼的,好像能讓人看到攝像頭背後那個人微微皺起的眉,以及那對充滿著擔憂和緊張的眼睛。
——如果換一個人在這裡,可能就要壓著北原和楓去繼續補覺了,但很顯然,攝像頭先生更在意眼前的這個人類為什麼會感到難過。
是因為鐘塔侍從的部分舉措嗎?
想到這裡,攝像頭先生就有點沮喪,甚至有點想要湊過去小聲地說一句“對不起”。
“唔?沒有難過啊,隻是倫敦的雨總會讓人發呆的時候給人感覺憂鬱一點……好吧好吧,彆用藍光這麼看我……”
北原和楓看著麵前開始幽幽地散發藍光的小家夥,有些無奈地舉手表示投降。
他看向窗外。
倫敦的天還沒有亮,隻是在一片漆黑裡孵化著潮濕與冰冷的水與大海,等著被日出時的光線蒸騰成新的霧氣。
似乎有露水凝結在他的眼睫上,讓旅行家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眸,在寒冷的空氣裡用微笑的姿態輕聲回答道:
“隻是有點想家,僅此而已。”
攝像頭先生沉默了很久,才用小心翼翼的語氣問道:“北原……沒有家嗎?”
北原和楓愣了愣,接著搖頭,用笑著的語氣說道:“當然有啊,隻是我還沒有找到它而已。”
“哦。”
攝像頭緩緩地敲出一個單詞出來,接著似乎又有點猶豫,但還是說出了後半句話:“其實我也沒有家。我知道它在哪裡,但是我卻不知道怎麼回家了……”
“給我們講一個回家的故事吧,北原。”
攝像頭說,並且附上了一個有些憂傷的顏文字,顯露出分明的沮喪樣子:“其實我現在也有點想家了。”
“……一個外星球的王子回家找到了自己的玫瑰的故事,可以嗎?”
“可以啊,隻要是回家的故事都可以。”
對於遠行的人,“回家”也許會是最陌生也最能夠觸動心弦的動詞,而這個詞所有的酸楚與感觸都是那個“家”背後所存在的、熟悉到沒有話語可以描述的生活。
陪伴了你前半個輩子的風景,曾經組成了你所有的世界的人,過去厭倦或懷念的日常,都在那個簡簡單單的詞裡,隻要想起就讓遠離了這一切的人生出止不住的悵茫出來。
這也導致當喬治·奧威爾打開自己的電腦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個軟趴趴到軟成一攤的正方體……或者說是不規則物體趴在自己的屏幕右下方,看上去一副快要死掉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