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北原才會這樣。”
艾略特小聲地說道:“而且太失禮了,北原你應該提前和我說的……或者循序漸進也行。”
突兀的社交舉動對於這位在社交上相當傳統且遵從規則的人來說實在是太難以在短時間接受了一點。
他更傾向於經過雙方確認或者有一定發展基礎後再做出進一步的行動:除非是情緒突然的激動或者爆發,就算是和旅行家在肢體上的主動親近,艾略特也是在得到北原和楓的默許後才會進行的,其餘的行為都帶著小心的味道。
“那很抱歉?”
北原和楓收回手,看著艾略特紅著臉縮到邊上,用那對晶亮的黑色眼睛看著自己,也跟著微笑了一下:“但你應該也認識到了,你的情緒也是很豐富的吧?雖然和常人比起來的確不怎麼完善,但是為什麼不能寫詩呢?”
“因為我會忘記。所有的感情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被我徹底的遺忘。”
艾略特用小而含糊的聲音說道,視線微微挪開,看向了房間裡沒有被燈光照耀的地方:
“而每次遺忘都會讓我在麵對那些本可以引發情緒的人事物時更加習以為常……和漠然。”
總有一天我會逐漸習慣那些美好或一點也不美好的東西,總有一天我會覺得世界上的人和事都沒有任何區彆,總有一天我會什麼也不在乎,甚至不在乎感情。
——就算是現在,我也隻有那麼一點寥寥無幾的、稀薄到吝嗇的愛了。寫在紙上甚至連一個句子都沒有辦法塗滿。
“我隻記得孤獨和迷茫。”
艾略特以為自己再提起這件事情的時候會感覺憂傷,但沒有,他的聲音裡隻有一片讓他自己都有些想要沉默的平靜。
“因為它們一直存在於我的人生裡,填滿著我的每時每刻,所以從來沒有被遺忘。”
北原和楓注視著他,注視著這個黑色的眼睛裡全部都是一片空洞的人,然後微微歎息。
如果要水不在一個底部破碎的容器裡徹底流逝,那麼唯一的方法大概就是把新的水不斷地傾倒進去,以此來保持一個微妙的平衡。
但能夠做到這一點的水往往隻有兩個名字。
孤獨和迷茫。
北原和楓當然明白這一點:因為他曾經也是這樣的,甚至在第一次被人鼓勵著不含有目的性地交到一個朋友時也是同樣的抗拒。
越渴望、越喜歡的東西,反而下意識地不敢靠近,好像生怕這樣連感情都不甚了解的自己會玷汙這麼可愛的東西。
“……所以。”
旅行家呼出一口氣,接著點了一下艾略特的額頭,突然笑了起來,橘金色的眼睛好像在閃閃發光:“你已經可以寫詩了,為什麼不可以呢?”
他眨了眨眼睛,對自己的朋友用很輕鬆的語調說道:“用孤獨和迷茫寫出來的也是詩,詩裡麵也不一定要充滿著愛,沒有誰規定詩歌是一種注定浪漫和美好的文體。”
詩歌可以是盛裝打扮的少女,可以是清新的鮮花盛開在女人的懷裡,也可以是在荒原上一無所有、不知道該前往哪裡的旅者,也可以是在死亡的國土邊茫然佇立的稻草人。
艾略特茫然地抬起頭,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是眼睛卻一點點明亮了起來。
“真的可以嗎?”他問。
“可以,我還記得有這樣的詩……很多很多的詩都是這樣的。”
北原和楓把自己的手插在對方柔順的黑色頭發裡,微笑著說道。
他想到《荒原》,想到《空心人》,想到三次元人們在艾略特以及他裡程碑似的作品的引導下寫出來的數不勝數的現代詩。
我們是迷惘的,是找不到坐標的人。
——詩人們如是說。
我們找不到歸處,我們不知道該從哪裡尋找到未來。我們看不到活著的意義,我們茫然地注視著死亡。我們什麼都得不到,隻有遺失。
“寫點詩吧。我也會為你寫詩的,艾略特。”
北原和楓把手塞到這位朋友的懷裡,看著對方似乎還帶著些許猶豫的眼睛,伸手拂過對方的眉眼,微笑著說道。
艾略特看著北原和楓,用一種小心翼翼的態度握著筆,好像他拿著的是從天使的翅膀上麵掉落下來的羽毛。
“……好。”
北原和楓於是彎了彎那對橘金色的眼睛,看向窗戶外麵的霧氣,巴黎乳白色的、正在翻湧著的霧氣,像是大海的波濤被剝奪了聲響,正在上演著一場被放慢速度的默劇。
他看到下麵有一位小姐正在和一位先生正在往這座旅館走進來,不斷地發出幾乎被霧氣稀釋殆儘的爭吵聲。
女子華麗的衣裙在風中像是百合花一樣地盛開著,頭發微微揚起,就像是在深海裡依靠著水波與不可見的海浪的美人魚。
而男士嘰嘰喳喳的,語氣聽上去則像是在水裡麵也沒有放棄嘰嘰喳喳的小鳥。
北原和楓看著下方,忍了忍笑,突然想到了棕頭鴉雀這種常見而又活潑得要命的小家夥。
“奧斯汀小姐要回來了。”
他把窗戶關起來,笑著說道。
“但我也要陪你,或者你要陪著我,北原。”
艾略特寫下了詩歌的第一個單詞,接著抬起眼眸,很認真地說道。
“是的,我當然會陪著你。”
旅行家走到房門前,打算給自己新來的訪客們開門,聞言露出一個微笑:“我答應過你的,而且還可以答應你無數遍。”
門打開了。
北原和楓朝邊上望過去,果然看到了剛剛來到走廊的奧斯汀小姐……以及狄更斯。
“下午好啊,北原。”
簡·奧斯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麵色看上去有些蒼白,那對桃紅色的眼睛平靜地看向旅行家,同時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拎著狄更斯衣領的手,很柔和地微笑起來。
狄更斯默默地整了一下自己的領帶,感覺自己最近真的非常、非常倒黴。
“下午好,好久不見,簡……”
北原和楓很敏銳地察覺到了對方麵色有些異樣的蒼白,微微皺眉,有些擔心地看向她:“你這幾天狀況不太好嗎?”
“隻是去了一躺倫敦郊外。”
簡小姐的動作頓了頓,接著是微笑,但是漂亮的桃紅色眼睛裡沒有什麼明顯的情緒波動,看上去隻是單純的肌肉運動拚湊成的表情:“隻是去了一趟郊外而已。”
狄更斯在邊上咳嗽了一聲,對著北原和楓搖了搖頭,做出了一個口型。
來自鐘塔侍從的青年人眼睛裡帶著淺淺的疲憊與歎息意味,複雜到沒有人能夠辨認出他此刻的心情。
——不要提倫敦城外的東西,旅行家。
他歎了口氣,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