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的夜色是綺麗的。
尤其是下雨的時候,無數屬於霓虹燈的色彩被水暈染開來,五光十色地蕩漾在地麵和空氣和天空深處,如同在海底點亮了萬聖節的燈火。
北原和楓聽著外麵細微的雨聲和咖啡店裡麵傳來的悠揚古典音樂,安靜地敲著字,肩上趴著正在好奇地看他複刻《恰爾德·哈洛爾德遊記》的拜倫,時不時提出自己的見解。
旅行家已經習慣待在了牛津街。
除了偶爾會被朋友拖去大英博物館看最近新收到的藏品、去鐘塔侍從參加他們開的各種宴會舞會和聚會、被狄更斯拉去聽他的演講以外,北原和楓待的時間最長的地方就是牛津街。
甚至他常去的那家咖啡店老板都已經認識了他,時不時在他打字的時候過來給他遞一杯即將上市的新品,問問味道怎麼樣,儼然一副專業測評人員的架勢:
畢竟倫敦的商業內卷是很嚴重的,大家都在瘋狂出新品刺激消費,北原和楓往往一天能被投喂好幾杯咖啡。
——當然,其中大多數都是被拜倫喝掉了。
這隻喜歡甜食和熱鬨的紅雀又多了一個陪北原和楓一起待在咖啡店的理由:可以蹭到免費的新品飲料和點心。
深夜的咖啡店人很少,除了他們兩個以外幾乎看不到彆人,但拜倫也沒有因此而吵吵嚷嚷,隻是用手指偷偷勾北原和楓的頭發玩,被北原和楓無奈地看了好幾眼才依依不舍地放下。
北原和楓繼續打字,目光卻忍不住落在筆記本電腦右下方的時間上。
十一點四十六分。
今天是艾略特走後的第十六天。
更準確的說,是飛機起飛後的第十五天十六個小時三十六分鐘。
旅行家想到這裡,不由得微微沉默了幾秒,橘金色的眼睛看外窗外的大雨,以及被飛馳而過的車輛濺起的彩色透明水花。
似乎有雨落在那對橘金色的眼睛裡,在夕陽般燦爛的顏色中綻開漣漪。
——這個天氣,飛機應該被取消起飛了吧。
北原和楓垂下眼眸沒有開口,但依舊還是被拜倫注意到了什麼,於是伸手捏了一下旅行家的臉,把對方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沒必要那麼在意時間啦,北原。”
紅發的超越者眯起眼睛,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哈欠:“有些東西的錯過並不是你的錯,何況並非沒有彌補的機會。”
“我可不希望你和雪萊學,他就是自己背負了太多東西,搞得憂心忡忡的,連笑起來都憂鬱得要命——你可彆變成他那樣。”
他的語氣帶著輕快的成分,就連眯起的眼睛也是微微彎起,看上去分明是在笑著的,但是北原和楓還是歎了口氣。
“隻是單純擔心朋友而已。”
北原和楓有些不方便去搓趴在自己肩上的紅毛小麻雀,於是乾脆隻是用筆尾戳了一下對方的臉頰,看著對方瞬間鬱悶地鼓起臉來,忍不住笑了一聲,感覺自己心裡的惆悵都散去了不少。
“我擔心他難過——而他恰恰是那種會為自己忘掉了珍貴的東西而難過的人。如果某隻鳥飛不起來了,我也會感覺很擔心的。”
“不可能!”
拜倫伸手捉住筆,口中的聲音忍不住變大了一點,囔囔起來:“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存在能夠阻止一隻菲尼克斯飛起來呢。”
“就算是死也不可以?”
北原和楓笑了一聲,側過頭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結果差點被膨脹起全身羽毛的麻雀壓在鍵盤上麵。
“不死鳥在火焰中焚儘後,新生的火鳥會在灰燼上誕生。彆說你不知道。”
拜倫抱怨了幾句,接著把自己的臉靠在旅行家的身上,語氣聽上去有點不滿:“你這一點就和雪萊不一樣:雪萊從來都不逗人。好吧,我承認不和人鬥嘴挺無聊的……”
北原和楓也不說話,隻是摸了摸還帶著溫度的咖啡,簡單地喝了一口提提神,笑著看向自己的朋友,橘金色的眼睛裡麵是滿滿的縱容。
咖啡店的燈光是暖色的,淺黃色。燈光是漂亮又乾淨地灑落下來,落在兩個人的身上,好像短暫地驅散了倫敦無處不在的潮濕水汽。
拜倫側著腦袋枕在北原和楓的手邊上,理直氣壯地乾擾某個人的工作,但他也沒真的生氣,而且很快就困了起來。
“北原,記得給我寫一首短詩,上次我都問你要詩了。結果你寧願天天寫那些署名亂七八糟的詩,也不願意在後麵加上我名字……”
超越者在困意麵前掙紮了幾次,最後還是默默地放棄了熬夜的想法,隻是看著電腦上不斷增加的文字,眯著眼睛含含糊糊地和自己的朋友說了一句,便縮了縮身子,靠著人打起盹來。
大概是今天吃的甜品有點多。
北原和楓看了一眼,這麼想著,伸手把自己戴著的圍巾給對方圍上護著脖子,又把咖啡喝完,將還帶著餘溫的杯子拿去給對方捂著手,然後才繼續碼字。
外麵有大本鐘的鐘聲隱隱約約地響起,隨之的是彆的鐘樓互相呼應的聲響,被淹沒在倫敦的大雨裡,幾乎下一秒就要融化。
“十二點了啊……”
北原和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橘金色的眼睛裡麵流淌著來自於頂端燈光的色彩,似乎能感受到倫敦夜裡帶著微冷感的氣流。
他沉默了很久,然後新建文檔,緩緩地敲出詩歌的名字,唇角無奈地勾了一下。
希望親愛的簡·奧斯汀小姐今天沒能發現自己夜不歸宿,否則第二天估計就要被綁在床上強製睡覺了——而那群朋友想都不要想,絕對在邊上看戲看得比誰都高興。
“十二點。”
艾略特把自己的視線從自己的手表上挪開,輕聲說出了此時倫敦的時間,同時看向直升飛機外麵的夜空。
漆黑色的,能看到在厚重烏雲和滂沱暴雨外麵隱隱約約的一顆星星。
是木星嗎?
艾略特記得北原和楓曾經教過自己怎麼在晴朗的夜空裡麵辨認星星——這是一個在倫敦顯得格外不實用的技能,但是他很喜歡這段記憶。
那裡麵有北原。
艾略特對和北原和楓的相處沒有什麼感觸,或者說有感觸也忘掉了,他隻是依舊記得那種酸澀到痛苦的感覺,那種對於分彆的抗拒和痛苦。
——不想要忘記,也不想要分彆。
儘管他已經忘掉了過去記憶裡的感情,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麼在乎那位旅行家,但僅剩的情感卻讓他有一種趕快回去的衝動。
那是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那也是一個你絕對不能忘記的人。
艾略特無意識地注視著看見星星的方向,但是那個一閃而逝的白光比起木星更像是深夜幻覺的一種,夢幻泡影般地隱沒在了更深更潮濕的深海裡。
艾略特也無法判斷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什麼,於是很快收回了目光。
“什麼時候到倫敦?”他問。
“大概還有五個小時。”
駕駛員快速地回答,顯得有點緊張。
他其實是不想在這麼惡劣的天氣裡麵駕駛直升機的。儘管沒有閃電,但是這種狂風大雨的惡劣環境本身也有著危險性,而直升機上的乘客也是一位非常珍貴的超越者,不容閃失。
但是對方都把刀架到他脖子上看著他了,如果不選擇這條路的話,他懷疑這個看上去沒有什麼人類氣息和情感波動的超越者真的會麵無表情地一刀砍下去。
“最好再快一點。”
艾略特按了一下自己的心臟,那裡急迫而痛苦的感覺依舊顯得異常鮮明。
很濃烈的情感,而且會在他回憶到那位旅行家的時候加倍痛苦的翻湧,但有時候也會像是溫順的小獸那樣馴服起來,好像在記憶裡看看這個人就心滿意足了。
“需要我幫你一下嗎?”
艾略特考慮了一會兒,覺得按照駕駛員的話來說還有點慢:到時候已經五點了,北原和楓應該正在睡覺才對,於是友好地開口說道。
“我可以把你的負麵情感吃掉,像是膽怯、猶豫、緊張和慌張。”
超越者的聲音聽上去依舊很柔和,就像是風吹過婆娑樹的影子,隻是裡麵的意思聽上去有點讓人不寒而栗:“這樣你就不用害怕了,還可以做出更好的發揮,讓我們到得更快。”
艾略特的語氣很誠懇,也很認真,甚至還覺得自己做出了一些犧牲:
他是不喜歡吃掉彆人的負麵情緒的,因為這也會讓他感受到同樣的負麵與不適,而且他甚至沒有足夠的正麵情緒調節壓製這種感情,往往會感到一種漫長的痛苦。
他更喜歡正麵情緒的味道,一點點就可以讓他舒服很久。
駕駛員的身子微僵,但是良好的職業素養和運氣讓他沒有因為這短暫的失神而出現意外,直升機繼續穩穩當當地快速飛行著。
“算了吧,我更熟悉會犯錯的我,而在這種情況下,熟悉才是最重要的。”
“哦。”艾略特內心升起一絲“遺憾”的感覺,在後麵狹小的空間裡把自己蜷縮起來,藏在兩個大物件箱子的縫隙裡,手臂抱住膝蓋,安撫著愈發緊張不安和擔憂的心臟。
還有七個小時,他關於北原和楓一切的情感就會完全消失。
北原,北原,北原……
他垂下眼眸,想到分彆前自己的朋友彎起的那對橘金色眼睛,想到他說的話,仿佛被揪住的心臟在他的肋骨裡跳動,讓他忍不住發出一聲痛苦的喘息。
你在嗎?你在看著我嗎?
“你該睡覺了,北原。”
手機上跳出這條消息,發件人是一團正方形亂碼,再加上後麵的顏文字,一看就知道是來自於誰的來信。
“抱歉啦,攝像頭先生。”
北原和楓有些抱歉地笑了笑,隨後困倦地打了一個哈欠,伸手戳了戳自己的手機,目光柔和地看著:“我打算一直等到七點。”
“不準熬夜!”
對麵看上去有點生氣。
北原和楓想著,接著用十分誠懇的眼神看著對方,小聲地試探道:“就一次,就這一次,以後我都不會再這麼做了。”
“騙人!!”
這次變成了一個簡單的單詞,但是完全可以從那兩個感歎號裡感受到對方的氣憤與擔心。
“可是我要等人啊。”
北原和楓看著手機被自動打開的攝像頭,無奈地在鏡頭前麵晃了晃手指:“我答應過他的。”
“艾略特乘坐飛行載具冒著大雨來到倫敦降落的可能性很低,就算是來了,他快要到的時候我也可以叫醒你。”
把代碼轉化成單詞的艾伯特很固執地表達著自己的想法,他是真的有點生氣:麵前的旅行家熬夜就算了,竟然還敢熬通宵!完全就沒有把自己的身體放在心上嘛!
然而北原和楓隻是有些固執地搖頭,把視線投向模糊不清的雨景深處,如同從淺水層窺視沒有儘頭的深海。
“剛剛喝了一杯咖啡,睡不著的。”
他用帶著點笑意的聲音說道,看上去完全不在意自己能不能睡覺,眼神一如既往地柔和:“今晚需要我給你講科幻故事嗎?”
“……但我更想看著你睡覺。”
艾伯特沉默了一會兒,這麼打字道。
“這可沒有辦法,也不是想睡就能睡的。不過你想要聽什麼樣的故事?”
北原和楓碰了一下自己的手機,內心默默感激自己還沒有換成觸屏的,語氣輕鬆說道。
“我要聽關於怎麼樣才能讓人做夢的故事。”
艾伯特看出來可對方正在轉移話題,但是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讓對方睡覺,於是最後氣呼呼地打出一行字。
北原和楓聽著窗外的雨,很認真地想了想,沒想到,於是選擇眨眨眼睛,糊弄起了監控攝像頭對麵的孩子——沒錯,他一直覺得和自己聊天的人還算是一個有點稚氣和跳脫的孩子,至少是一個還有孩子的內心的人。
“《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這就是這個故事的名字。”
北原和楓回憶了一下自己所看過的內容,根據自己的記憶輕聲地說道:“這個故事發生在舊金山,在一個選擇在過去的戰爭中選擇讓……異能武器爆炸的世界。”
這個世界沒有核武,隻有類似核武的異能武器“殼”。大概是因為沒有人發明質能公式——所以愛因斯坦跑到哪裡去了?該不會是從研究物理學變成了專門研究異能吧?
北原和楓漫無目的地猜了一會兒,隨後收起心緒,認真地講起了故事。
當他終於講到了誤認為自己是真正人類的仿生人蕾切爾·羅森時,時間也逐漸地來到了淩晨五點。
雨還在下,夜色還是照樣的深。
倫敦的燈光依舊璀璨。
日不落之城,在真正的太陽升起之前,或許街道上無數的太陽是從來都不會落下的。
艾伯特安靜地聽著這個關於仿生人和人類、生與死、愛和生活的故事,最後遍布全倫敦監控的觸角微微一動。
“艾略特回來了,北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