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沙漠中的第五十二天。
北原和楓聽著遠方風帶來的硝煙氣息和甜腥味,忍不住皺了皺眉,眯著眼睛眺望那個味道傳來的方向。
是死亡。
旅行家清晰地辨認出了這種對於生命來說有些過於晦澀的味道。他對此並不陌生:他死過,也在醫院裡見過很多人的死,更認識很多和死亡纏鬥著的人。
男孩在這陣風來的時候也有些擔憂,不過很快就鎮定了起來,表現得也沒有一開始那麼擔心和害怕了,甚至古銅色的眼睛再次亮了起來。
——這縷風裡還有他愛人的話。
“她對我說,她在等著我回來。”
男孩對旅行家說道:“那麼我就一定可以回去。我相信萬物是在愛的力量下流轉的。”
“是的,我也相信。”
北原和楓把早餐的一隻鹿腿塞到他的手裡,伸手揉了揉男孩的頭發,眯起眼睛微笑:
“愛是一種很了不起的事情,不過真的有點讓人不敢想象:你最初遇到斑鬣狗的時候還緊張得不像話呢。”
男孩在這一路上逐漸有了跨越沙漠的勇氣,而勇氣的來源便是支撐著他一定要回去的愛。
他開始學習麵對沙漠,麵對沙漠裡隨時可能發生的沙塵暴,麵對沙漠的烈日與寒冷的夜晚,在煉金術師的那隻獵鷹的帶領下一點點地了解沙漠的語言。
沙漠中生活的鷹了解動物生存的地方和水源蔓延的區域,而男孩也跟著學習,有的時候他也跑過來問北原和楓借有關於沙漠動物習性的書,揣摩著沙漠的心思。
現在他也能獵到獵物了,不過他尊重沙漠的意誌,不捕殺幼崽、懷孕和哺乳期的動物,也不捕獵超過生存需求的獵物,更不會盲目虐殺。
“撒哈拉的每一個生命都是珍寶。雖然被一直埋葬的珍寶沒有什麼意義,但這不意味著可以毫無顧忌地浪費。”
煉金術師總是喜歡這麼說,同時柔和地打量著自己的那隻獵鷹。
“四隻斑鬣狗就可以嘗試著捕殺獅子了,肯定會害怕的吧……”
男孩的耳朵有點紅,小聲地嘟囔著,伸手抱住跳到他懷裡的呂佩爾狐,用手摸著狐狸長長的嘴巴和大耳朵,擼得狐狸愜意地眯起眼睛。
他們遭遇過斑鬣狗,但是沒有發生什麼大的衝突。當時那個群體正在圍著一隻死去的瞪羚啃食,作為首領的母斑鬣狗已經吃飽了,正在慢悠悠地走著。
當時的馬都嚇得不敢動彈,在很遠的距離上就不願意往前走,是菲利普斯發現了什麼,帶著微笑要拉著男孩和旅行家一起去的。
不得不說,被非洲頂級的食肉類猛獸盯上的感覺的確毛骨悚然,特彆是斑鬣狗這種記仇、狡詐而又極端殘忍的生物。*
即使它隻是坐在原地,眯著眼睛和北原和楓那對橘金色的眼睛對視了一會兒,最後也沒有作出攻擊的動作,但是男孩還是被嚇得忍不住止住了呼吸。
一直到走了很遠的距離,被北原和楓擔憂地拍了拍後背後,他才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感覺衣衫全部被汗液濡濕了。
然後就成了孜孜不倦的吐槽對象。
“主要還是你要練練膽子,有我和北原在,它傷不到你的。我可沒有辦法給你在沙漠裡麵打狂犬疫苗。”
正在用各種草藥熬一鍋不知名藥劑的煉金術師懶洋洋地說道,顯然聽到了男孩在斑鬣狗上對自己的辯解:“作為我有史以來最笨的徒弟,你有必要在這方麵稍稍努力一點。”
“噗嗤。”
北原和楓在邊上偏過頭,忍不住笑了聲,也拿了點食物,就著水簡單地墊了墊肚子。
他是想到那句學生生涯裡每次遇到的老師都會說的“你們是我帶過最差的一屆”的話了。
不過他當年當老師的時候倒是沒有用過,因為他正式教的學生也就隻有一屆,沒能讓這句話發揮用武之地。
“等會兒喝點藥,北原。”
菲利普斯瞅了一眼旅行家,也一點也不客氣地點了名:“順便一說,彆讓我發現你偷偷地把食物藏起來給什麼小動物或者彆人吃,在沙漠不需要你這麼有善心,照顧好自己才最重要。”
“知道啦。”
北原和楓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聲,接著眨眨眼睛,很乖地回答。
“北原最近睡得好嗎?”
男孩把自己的食物吃完,打了個哈欠,乾脆就趴到北原和楓的膝蓋上,主動昂著腦袋問道,眼睛很認真地看著北原和楓。
“很好啊,我都說我沒有什麼問題了。”
北原和楓輕輕地捏了一下男孩的臉,垂下那對橘金色的眼睛笑著看著男孩,把貝殼從口袋裡拿出來貼在男孩耳邊:“很好聽,對嗎?”
大海,雪花般堆砌的波濤。
海洋一層一層柔和地上浮著,一層一層柔和地退卻著,每一滴水都在太陽下被照得近乎於透明,漂亮得幾乎像是被摔碎的凡爾賽鏡宮,顯得華美而又支離破碎。
這是和沙漠迥然不同的聲音。
“嗯,很好聽!”
男孩愣了愣,接著彎起眼睛,笑著說道。
他們在路上遇到過鐫刻著化石痕跡的岩石,看到過撒哈拉岩壁上的繪畫,幾乎快要模糊的痕跡描摹著水牛與河馬,還有獨木舟上麵狩獵的人們,宣告著作為人類曾經生活過的地方,這裡也曾經有過湖海江河。
而如今,他們就在大漠裡麵沉默地看著這片在過去水草豐沛的土地,看著風在上麵棲息,卷起一層又一層的黃沙將其掩埋,變成撒哈拉的另一個不為人知的寶藏。
“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天命,而撒哈拉的貝殼的天命就是不斷重複著大海的聲音,直到海水重新漫到這片土地上。因為海就活在這裡。”
煉金術師把他的草藥湯熬好了,一邊隨口說著,一邊把看上去顏色就十分古怪的湯劑裝到碗裡麵,嚴厲地塞到北原和楓手裡。
“得全部喝完。”他雙手抱胸,嘟囔著,“我知道你是個狡猾的家夥……”
菲利普斯總是能夠知道彆人的心裡正在想寫什麼,隻是偶爾會猜錯旅行家的念頭,並且被搞得手足無措。
所以這個人簡直狡猾得要命。
他板著臉這麼想到,覺得對方狡猾得就像是一隻半夜闖進你的帳篷,還無辜地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瞧你,讓你不好意思趕走的沙丘貓。
旅行家低下頭,有些惆悵地看了眼滿滿一碗的藥,嗅了嗅碗裡有些刺鼻的味道,很快就被熏得又打了個噴嚏:
這道藥劑的味道真的算不上有多好,甚至把角蝰蛇嚇得都不吐信子了。
但他還是很溫順地喝完——隻是之後又咳嗽了好幾聲——隨後便眨了眨那對色澤顯得很柔軟的橘金色眼睛,語氣溫和地詢問道:“出發嗎?”
“出發吧。”
菲利普斯的視線有些猶豫地在北原和楓略顯蒼白的臉色上停頓了一會兒,但很快語氣就堅定了起來:“路上我還有事情要和你們說,畢竟在撒哈拉,人類可能比野獸更加危險……當然,任何地方這個道理都是通用的。”
“戰爭?”
北原和楓微微挑眉,低頭看了眼似乎有些不解的男孩,向煉金術師詢問道。
他來到這裡之前查了很多這個世界非洲的資料,在這方麵,他比男孩熟悉得多。
“你知道的,北非大部分地區的政權就沒有穩定過。而且他們並不介意殺多幾個人……不過遇到那種情況我也有應對的辦法。”
菲利普斯有些諷刺地笑了一聲,朝著東邊的方向看去,用手指擦了下自己的嘴唇,那對顯得很是銳利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孤僻的獵鷹。
“我們正在靠近爆發武裝衝突的地方。”
他這麼宣稱著。煉金術師的口吻有些古怪,他總是會強調某些特定的詞彙,以至於充滿了怪異的篤定,還有一種仿佛命運正在對著人類發號施令的感覺。
“而我要教煉金術的最後一課了,也是非常簡單的一課。”
他的這句話是對男孩說的,隻有男孩才是他的學生,北原和楓其實更像是贈品……好吧,更準確的說是朋友。
男孩愣了愣,沒有繼續窩在北原和楓膝蓋上享受這個近似於長輩的朋友之間的親昵,但還是主動抱了抱北原和楓才站起身。
“什麼?”他問,同時做好了悲壯的準備。
他可不指望煉金術師給出什麼好待遇: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是被彎刀抵著額頭,後麵又去被迫直麵斑鬣狗,被丟去感受沙塵暴,還要麵對捕獵不到動物自己就沒有食物的窘境——後來還是北原和楓把食物分給他的。
男孩已經發現了,這位黑衣服的怪人似乎很相信生死之間的潛能的那一套,但是每次都不至於讓他麵對完全的險境。
“你需要融入沙漠。而了解自己的心才能夠做到這一點。”
煉金術師認真地說:“這背後的原理如果放在一本書裡,它會變得很複雜,但這也是一種煉金術必須要的技巧。但是對於你而言,你隻需要記住一句話,萬物皆為一物。”
“萬物皆為一物。”
男孩重複道,接著看向北原和楓,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是旅行家先對他伸出了一根手指,抵在唇邊,彎眸微笑著。
那是噤聲的手勢。
於是男孩沉默下來,並且第一次聽到了自己的心的聲音:
“你是在聽我說話嗎?”
一個細細小小的聲響在他的胸口響起,用一種終於被發現了的,歡欣鼓舞的語氣這麼問道。
……這就是,心?
男孩按住自己的胸口,感覺有一點恍惚。
北原和楓看著男孩的樣子,勾了下唇角,接著把角蝰蛇提起來抱到懷裡,任著對方“斯斯”地抱怨著,然後一轉頭就發現某隻連跳鼠都逮不到的狐狸正在垂涎地看著懷裡的蛇。
“彆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