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似乎永遠都不會疲倦,就像是那個故事裡講故事的山魯佐德永遠都有數不完的故事,就像是天空中總有數不完的星星。
不管人們看不看得見,但都始終存在於那裡,自顧自明亮著的星星。
第七個小時。
當地時間淩晨三點。
北原和楓和納吉布一起向上攀爬,連續幾個小時的高強度作業足夠讓人氣喘籲籲。旅行家甚至感覺自己上輩子的頭痛都要複發了,但始終都沒有人回頭。
一旦回頭,估計在那種高空俯視地麵的眩暈下就要直接從旁邊的懸崖栽下去了。
中途他們休息了一會兒,北原和楓把自己的外套給納吉布披上。越來越高的海拔隨之而來的是越來越低的氣溫,更何況現在還是這片土地上的冬天。
少年抗議了好幾遍,最後實在說不過北原和楓,這才把自己縮在厚衣服裡,也主動抱著北原和楓互相取暖,躲著越來越大的風。
正在他們輪流喝掉瓶子裡的水,打算繼續上路的時候,北原和楓有些驚訝地“咦”了一聲,抬頭看向更上麵的地方。
那上麵有著明亮的閃光。
“是星星掉下來了嗎?”
納吉布也看到了,腦袋靠在旅行家的身上,用興致勃勃的語氣詢問道,大大的眼睛看著北原和楓,也不知道是哪來那麼多夢幻般的想法。
“是燈光飛起來了。”
旅行家看了幾眼,確定是人類點燃的火焰後笑了笑,伸手揉搓幾下少年的腦袋,接著彼此的體溫稍微活動了一下手指,這才站起來。
“看來有人比我們到得更早。”
他拉住納吉布的手:“走吧。”
接下來的道路更加陡峭,有不少地方出現了幾乎完全垂直的峭壁,完全就是在逼迫著人來進行一場徒手攀岩的挑戰賽。
但是這一次,前方除了黑漆漆的夜色,還多出了一點溫暖的光。
大概是人類同樣把追逐光芒刻入了本能裡,僅僅是這種光的存在就比任何東西都更能給人以一種勇氣,讓人咬緊牙關,忘掉全身四肢百骸湧來的酸痛爬上去。
上麵似乎還有攀談的聲音,但是不大。對方似乎也聽到了他們攀爬所發出的聲響,一瞬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轉而陷入的是一片沉默。
但是那份光——現在已經隱隱約約可以看出是火焰了——還是在呼嘯的寒風裡跳動著,給人的感覺像是罩上了一層防風罩,散發著那點微弱但是又讓人感動的熱量。
最後北原和楓自己都忘掉了到底是他和納吉布哪一個人先登上了山頂。
他隻是感覺在登上來的那一刻感覺兩隻腿發軟,身體裡麵的五臟六腑仿佛被攪成了一團,喉嚨因為寒風的灌入也湧起了腥甜的氣息,就像是嘔著一口血。
心臟跳得很快,讓他的腦袋有些頭疼發暈,過了好一會兒才從眼睛看什麼都有重影的狀態緩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挪動了步伐。
前麵是一個巨大的洞口,想來就是火山口,幾乎占據了山頂大半的麵積。有些讓人遺憾的是裡麵全部都是岩漿冷卻後的灰色,看不到有什麼光亮滾燙的東西存在。
當然,看到了很可能就意味著要出事了。
而另一邊,火光傳來的地方……
北原和楓按了按太陽穴,頂著迎麵刮來的風看向那裡,結果發現有一大群人擠在一起,一起圍著火堆,都在很有默契地沉默著看向自己和納吉布。
他們身上的衣服大多數都是保暖衣,看不出身份,不過這麼多人,是來旅遊的可能性應該也很小吧?
旅行家有些不確定地想著,同時眼疾手快地拉住快要把自己的大半個身子伸進火山洞口的納吉布,在對方遺憾的哼哼聲中把人抱到了懷裡。
不過遺憾歸遺憾,很快少年就被邊上圍著火神神秘秘的那群人吸引了注意力,眼睛亮亮地看著這群比自己和北原還要快上來的人,趁北原和楓整理包裹拿壓縮餅乾的時候湊了上去,非常自來熟地開始嘰嘰喳喳。
“你們好!你們也是來這裡旅行的嗎?是旅行團的人嗎?我們是來這裡特意看遠方的納特龍湖的!當然,這座活火山其實也超級超級美!你們是打算在這裡吃完飯嗎?還有北原路上和我說我這裡白天風很大,會把人刮下來,要不要太陽出來後我們一起回去?”
那些圍著火堆保持緘默的人中有不少人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是最後目光都凝聚在了一個始終都安安靜靜地看著火堆、仿佛什麼都不在意的男子身上。
於是納吉布也跟著他們的目光看向那個人,有些好奇地歪了歪頭。
他感覺這個人的身上有一種自己很熟悉的感覺:那種憔悴而苦澀,空洞茫然的感覺。
他在很多人的身上見過這種感覺:
那些開羅附近,依靠著撿垃圾才能生活下來的城市居民們;自己被拐到剛果(金)時被關在自己身邊的同伴;那些因為戰爭變得一無所有的人;那些食不果腹、麻木地咀嚼土壤的人……
作為一個十幾歲就從剛果(金)獨自帶著一隻小象跑回開羅的家的人,納吉布見過非洲這片土地上麵太多太多的不幸。而在這個有著白發的男人身上,他也感受到了同樣的味道。
這種感覺總能讓人不那麼高興。
納吉布聳了聳鼻子,突然有些沮喪起來。
因為每看到這樣的一個人,都說明這個世界上發生了一件任何人都無法挽回的、已經在過去中定格的悲劇。
然後他的手就被北原和楓握住了。
冰冷的掌心貼在他的手背上,卻好像奇異地帶來了一些熱度。納吉布抬起頭,愣了一會兒後笑起來,埋到張開手臂的北原和楓懷裡。
旅行家歎了口氣,把懷裡的少年抱得更緊了一點,接著微微抬起那對橘金色的眼眸,看向篝火邊的那群人。
在花了一點時間讓自己泛著痛的大腦裡麵的記憶回歸後,他這才認出來了這些人。或者說是這些已經把自己當做死人的幽靈。
Mimic,以及他們的首領安德烈·紀德。
北原和楓一時間感覺有點古怪,但最後隻是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睛,微笑起來:“需要一點餅乾嗎?太陽要升起來了。”
前後沒什麼邏輯的兩句話。但是他們的身邊的確除了這堆火看不到什麼放著食物的東西。
紀德終於把自己的視線挪開,看了一眼自己明顯不算飽的下屬,但是流浪多年的警惕還是沒有讓他答應,隻是冷淡地看著旅行家。
北原和楓也安靜且平和地看著對方,眼中是不加任何掩飾的真誠。
“不用。”紀德開口。
他的聲音略微沙啞,帶著一種好像從幾十年前的光陰外傳來的滄桑感:“我們人很多。”
就算是給了,每個人分到的東西也不多,而且還要擔心食品安全問題,倒不如不拿。
北原和楓點點頭,表示自己聽懂了,然後抱著納吉布坐在山邊,抬頭看著納特龍湖的方向,拉了拉懷裡少年的衣袖。
他不急著和mimic接觸,反正火山口就這麼點大,下來的路就一條,對方也沒有辦法插上翅膀跑路,想要交流有大片大片的時間。
但是納吉布心心念念的四點的納特龍湖要是錯過就沒有辦法看到了。
“呼……轉過身就可以看到了嗎?”
少年到了這個時候反而有些緊張,臉頰微微泛紅,一時間也不敢轉過身,隻是把自己的身子埋在北原和楓溫暖的懷裡,有些慌慌張張地嘟噥著:“不行不行,我先看看北原你眼中的納特龍湖是什麼樣子……”
他抬起頭,看到那對橘金色的眼眸似乎因為自己的這句話愣了愣,裡麵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倒影,還有石灰石的山頂,遠處的低穀,以及一道明亮的寶石藍與粉紅。
寶石藍與粉紅?
納吉布睜大眼睛,轉頭看過去,然後以這個姿勢愣住,呼吸也下意識地停住。
在真正看到它之前,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想象出這片被叫做“冥湖”的湖泊到底是什麼樣子。
比起千篇一律的湖泊,它更像是用高精度的天文望遠鏡看到了表麵絢爛奇幻的星球,或者是仰望到了宇宙。
四周是豔麗的粉紅色與酒紅交織,如花朵般氤氳蕩開,湖泊的中心則是與寶石一般無二的深藍,偶爾可以看見灰藍與天藍色飄帶暈染,在湖泊的邊緣則是雪一樣的純白。
各種顏色交織融合在一起,螺旋狀地匍匐在大地上,無數被析出的雪白晶體在湖泊上不知道是漂浮還是堆積著,在深藍色職中入同夜幕裡的星星,仿佛在大地上看到了深邃的星雲。
它本身如同這個世界上盛開得最盛大、最美麗的一朵花。瑰麗絢爛得就像是人們心裡神秘莫測的死亡本身。
冥湖。
納吉布下意識地在心裡重複著這個名字,接著他感覺自己被旅行家的手環住腰,耳邊傳來青年人溫和的笑聲:“還有驚喜哦——仔細看。”
有風吹了過來。
這是一陣很大的風,正對著他們而來,天空中的雲朵也隨著狂風的席卷而破碎蕩開。
似乎有什麼飛起來了。
大片大片的、無數緋紅的身影,就像是比太陽還要提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朝霞,從天邊奔赴而來,攜帶著六七月份的絢爛。
“火烈鳥!”
納吉布驚喜的聲音響起來:“是火烈鳥誒!”
“這可是非洲能看到最對火烈鳥的日子了。”
北原和楓笑了一聲,這麼說道,也抬起自己的眼眸,用溫柔的目光注視著飛入湖中的粉紅色大鳥。
正是聽風預估說四點鐘左右有一批火烈鳥要來到這裡,他才會選擇在七點鐘開始登山,希望能夠在黎明前帶著這個孩子一起在高處看一眼火烈鳥的遷徙。
幸好,他們都如期而至。
在繁殖期,歐洲絕大多數的火烈鳥會成群結隊地來到納特龍湖築巢求偶,產卵育雛。它們結成浩浩蕩蕩的隊伍來到這裡,在這片死亡之地繼續延續自己的族群。
“接下來,你應該要帶著山魯佐德一直繼續往北走,打算回開羅了吧?後麵的路太亂太亂了,不適合你帶著她。”
北原和楓摸了摸這個孩子的腦袋,隨後露出一個很燦爛的笑:“這是我想了半天才給你的禮物,喜歡嗎?”
納吉布縮了縮身子,把自己的整個身體都裹在北原和楓遞過來的外套裡,怔怔地看著遠處還有幾隻盤旋於天宇的火烈鳥,眼睛裡麵倒映著山頂的星光與瑰麗的湖。
“喜歡。”他小聲地說了一句,接著臉上露出了明亮的笑,“非常喜歡!”
然後他就把自己埋到了北原和楓的懷裡,彎著眼睛特彆大聲地喊道:“但果然我還是最最喜歡北原了!”
在寒風裡,一個mimic的成員打了個噴嚏,小聲地用法語嘟噥了一聲:“感情真好啊。”
如果當年正常退役的話,自己應該也會帶著自家的小兒子到這種地方吧。
僅僅是為了旅行,而不是流亡。
但是流亡路上能看到這樣的風景,倒也不錯就是了。